李剑也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全副武装、带着战场上明显的痕迹的士兵,从大路上急步向这边走过来。他大约有四十多岁,脸上有深刻的皱纹,嘴上留着两撇浓黑的八字胡。李剑从他那装束和行动上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老练的、富有经验的士兵。同李剑站在一起的那个士兵看着,不觉兴奋地大声叫出来:“班长!……”
刘大壮抬起头来。他虽是那样匆忙,动作仍显得那样地机警、老练和稳重。他眯着眼认出叫他的士兵后,便加快脚步走过来,一面也用兴奋的、带点责怪的语气叫道:“老谢!你怎么没到救护队去?……”
叫老谢的士兵迎着走来的班长,敬了个礼,没有回答,只是急忙问道:“班长,全连都回来了?”
“没有……”刘大壮擦着汗,匆忙地说。他看见有长官站在旁边,恭敬地敬了个礼。
李剑这才看到他全身都汗湿了,短军裤下面的绑腿和赤脚草鞋上都满是泥土,他那宽大的脸上又黑又红,不停地喘着气。
老谢望着他,惊讶地问:“班长,你是从前方跑步赶回来的?……”
刘大壮点点头,急问:“咱们营部驻在哪儿?”
李剑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急忙问:“你是第六连……”
“报告长官:是。”刘大壮立正回答。
“团长刚才正为你们担心啦。”李剑兴奋地大声说。他似乎一下子也为团长摆脱了沉重的忧虑,冲到刘大壮身边紧紧握起他的手,热烈地问:“你从哪里回来?”
”报告长官:从攸县。”
“太好了!先跟我到团部去歇一会。”李剑激动地望着他说。他真想紧紧地拥抱这个士兵,把此刻全团的心情告诉他。
刘大壮感激而坚持地说道:“报告长官,我有任务在身。连长命令我要马上赶到营部。”
“那好……”李剑也被他那紧急的心情感染了,来不及多问,匆忙地说,“我来带你去。”他们离开老谢,一同急忙地向村子里走去。
打了胜仗,樊金标心里还窝着一肚子火。他怎么能不窝火呢?今天在激烈的战斗中,开始时不少新兵逃下了阵地,差点使战斗遭到严重损失;后来虽然又都自动赶回了前线,可这样行动终究是丢了二营的脸,丢了他樊金标的脸!要按早先的脾气,等打完仗他一个也饶不了他们。可后来他把这情况报告给来到前线的团长,奇怪的是平时像钢铁一般严厉的团长,这时却没有动怒;只是说他已经得到了一营长的报告,士兵们能够从惊慌中镇定下来,是很好的,不必再追究他们。樊金标当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现在,第六连也失去了联系。团部已经几次派人来问他们的情况,可他能回答些什么呢?他已经派出了好几名勤务兵和副官,分头向敌人溃退的方向和他们可能走错的道路去寻找,然而派出的人又都没有回来。老实说,他对六连这个刚刚提拔起来的代理连长实在不能放心;要说当军官嘛,他确实还太早了一点,连战场上的规矩也都不懂,光想玩些新花样,谁知道他会玩出些什么事来啊?要真的出了事,他拿什么向团部交代呢?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干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个人算得了什么?他是想到,这回全团总共才出来这么些人,要是头一仗就让他一下交代了二百多个弟兄,他当营长的不光对不起上司,也对不起全国盼望北伐的民众和把这样重大的担子托付给他的共产党啊。他越想越窝火,真想亲自带着队伍赶上去看个究竟。可是团长又说他们今天打得太艰苦了,要让他们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并说他已经派第一营齐营长带队伍赶上去了。唉,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给全团招来了多大的麻烦啊!
他喝了几口闷酒,就心情烦躁地走到村子外面,去看在那里露营的队伍。他做事总是那样匆忙干脆,喜欢亲自检查一切,看到了不顺眼的就即刻着手纠正,也毫不掩饰地把一切忿怒和不满发泄给部属。在那里,刚好让他撞见了几个没有躺下睡觉的士兵,他立刻大发雷霆,直到那几个弟兄当着他的面躺了下去,这才消了火气。就在这时候,一个副官跑步来报告他,说第六连派人送信回来。他又惊又喜地大骂了一声什么,就急躁而匆忙地甩开大步赶回营部来了。
这时,刘大壮正端着一碗饭在桌旁狼吞虎咽。他们从一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刚才他又拼命跑步赶了几十里路,真是饿极了。营部的人趁找营长的工夫,给他盛来满满一大碗米饭,他也来不及感谢,端起碗小扒了两口,就大口地吃起来了。樊金标人没进来,声音就先闯进来了:
“人在哪儿?六连怎么样?……”
刘大壮急忙放下碗筷,利索而精神地上前立正,向闯进来的樊金标敬礼道:“报告营长,这儿有连长的信。”他说,把那张因一路拿在手里、已经被汗水湿透的折叠的纸条,双手递过去。
樊金标一把接过来。他虽识些字,却不很精通;纸条又是湿的,被他弄破了,他又性急又费力地把那张字条凑在一起念完,脑门上也憋出了汗水。这时,他那一直积压在心中的担心和怒火就都一齐爆发出来。他一把捏住字条,冲到刘大壮的面前,怒问:“怎么?你们都跑到攸县去了?”
刘大壮立正站着,可仍然不慌不忙,他恭敬地解释道:“报告营长,是这样……”
“什么‘这样’!”樊金标勃然大怒道,“你们这是在打仗吗?简直像撵野鸭子似的!……”
他往下不知还要说出些什么忿怒的话来,幸亏这时团部的一个副官匆匆走进来,一面敬个礼道:
“樊营长,团长命令!”
“什么?”樊金标火气未消,瞪眼看着他问。
副官说道:“请你们在十分钟之内,作好出发准备。请你带几名副官和勤务兵,骑马先赶上团长……”
“团长在哪儿?”樊金标性急地问。“六连有报告来,他们打到攸县去了!……”
“团长知道了。”副官回答道,“团部已经接到了齐营长的报告,他亲自赶到前面去了。临走时要我向你传达,今天全团会合宿营的地点,改到攸县。”
“是,立刻执行!”樊金标闷声闷气地回答一句。
“樊营长,我走了。”那副官敬了个礼,转身又匆忙地走出去了。
樊金标立刻大声地喊起来:“于头,于头!快带马,跟我先到各连去!……”
刘大壮心中感到喜悦,他走过来热情地请求道:“营长,让我来给你们带路吧?”
“你带什么路?”樊金标瞪眼看着他,“想累死啊?老实待在这儿,吃饱喝足再走!”
说完,看也不再看他,提起马鞭子就大步走出去了。
矮胖乐呵的勤务兵于头,全身背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从后面赶出来,匆匆忙忙把小半碗酒放到桌上,好心地劝刘大壮说:“来一点吧,老哥子。这东西解乏的……”说完,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赶营长去了。
刘大壮只来得及向他感激地笑笑,可是他看着桌上的酒和饭,再也无心吃下去了;一种对自己的连队和弟兄们关切的感情,完全盖过了眼前的疲乏和饥饿。他想了一想,便背起枪来,决心去找着第一批出发的队伍,赶回攸县去。
这时,村外已响起了各连的紧急集合的号声。
十几分钟后,第二营的队伍都顺序出发完毕了。沸腾的小村又沉人了荒凉和寂静。
可怜的汤团长,和他那些拖得精疲力竭的随从副官们,也正在这会儿赶到了村前。
他们着实吃了苦头,白皙的皮肤都变得通红了,像一个个煮熟了的大龙虾。他们一路上怨声载道,尾随着先遣团的脚步,紧赶慢赶,赶过了高地,追到了碌田墟,可又都失望了。最后才从一个押俘虏的士兵口中听说,队伍已经在前面的一个小村子里会合了,并且要在那里驻扎一夜。这句话着实产生了极大力量,好像耗干了油的灯捻儿又添进了湿润的油。他们咬紧牙,像翻越一座泰山那样地走完这几里路,终于到了村前。
他们一路就预料,这个驻扎了几千人的小村,几里路外就该听到人喊马嘶,一片喧腾。果然,在隔一座山头的时候,他们虽未听得这般热闹,却传来了几处应和的号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口令声。这使他们更其愉悦了;到达目的地后的快活景象激动着他们。终于走到了村头,可是又奇怪,那想象中热闹的幻影全消失了!难道是眼花?还是鬼使神差地走错了路?刚才还应和着号声和口令声的村子突然变得寂静了。他们像进入了一座被隐身法罩住的迷魂阵,一切都茫然而又可怕。那个团在哪里呢?……
村头的树下,只有几个拖鼻涕的小孩子在捏泥枪,嘴里唱着刚学会的《打倒军阀》歌,也奇怪地看着他们。
王重远被派到村子里去寻找。趁着随从们没把椅子找来,汤团长向一个看他的小女孩问:
“喂,刚才的队伍在哪里?……”
“走了。”小女孩怯怯地说,退了两步。’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小女孩一双大眼惊疑地看着,摇摇头。
别的孩子们也围拢来了,其中一个癞痢头的胖孩子说:“我知道的!有个老总对我说,他们是要到攸县,打北洋军!”
“攸县?”汤团长两眼瞪得溜圆,眼珠似乎要弹出来,那模样把孩子们都吓呆了。
“团长大人,请坐!”两个随从把一张靠椅抬在他身后,恭敬地报告说。
“攸县?天哪!……”汤团长颓然长叹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王重远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军人,都是大沿军帽,青灰布军服,绑腿草鞋,脖子上围一条红带子。汤团长心一跳,猜着了八分,不觉迟疑地站了起来。
王重远几步窜到他面前,欣喜地报告:
“团长大人,这是林团长留下的副官,专为等候我们的。他带有林团长的信咧。”
“哦、哦!……”汤团长喜笑颜开,总算有了着落。
为首的那副官走过来敬礼,恭敬地说道:
“团长先生,我们团长本预备在这里恭候大驾,因为前方临时又有了新的变化……”
汤团长急忙插言问:“怎的?北洋军又反攻了?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团长先生。”那副官说道,“我们团长有信给你,上面说得很清楚。”他说着,把一封信双手递给汤团长。
汤团长接过信来,忙忙地展开笺纸来看时,那上面写着几行简短明确的话:汤团长阁下:
欣闻远道来访,不胜感愧之至。适接前线报告,敌向北远窜,我军已控制攸县。据此,我已令全团赶赴增援,未能恭候大驾。阁下远道劳顿,枉屈之至;慰问之意,我谨代表全团深谢敬领。贵团如能进驻碌田一带,巩固攸县,使我团得免后顾之忧,对全局亦可作极大贡献也。
专此致意
最后面,是一个草书的签名:林峻。
战斗结束了。攸县城就像一缸被搅浑了的水,开始慢慢从混乱中安定下来。
当第六连抢占浮桥北岸后,又遭到了城内敌人的多次反扑,但是又都被万先廷和士兵们打回去了。农民自卫军扑灭了浮桥上的大火,又从附近的村子里挑来了米面蒸成的馍馍和米粑;但是,士兵们没有命令,都连一口也不吃。争执一番后,万先廷才决定由特务长统一购买一些,分发给各班。这一来,士兵们的精力更充足了。
不久,齐渊带领的第一营赶到了。万先廷向他报告了情况后,没有时间多说,齐渊命令他们这一连留在桥头,处理俘虏,同团部联络;肃清城内敌人和部署新阵地的责任由第一营担负。齐渊下达了命令后,便指挥队伍,继续向城内追去了。
齐渊的意思是明明白白的,这就是说:第六连的战斗勤务已经结束,应当休息了。
尽管万先廷再三请求担任追击,可是他得服从命令。刚才在那场大火里,万先廷腿上负了点轻伤,这他倒并不介意,只是把突击排的衣帽都烧得很破烂了;这对一向要求把队伍弄得整整齐齐,军容搞得干净利索的他们这个团来说,实在不合格的;纵使是在战斗的时候。怕叫团长见了,会要严加申斥的。万先廷就是这样的性子:为着团体的事,哪怕是再小的地方,他也是决计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的;这拿他们乡俗里的话来说,就叫“争气”。所以过去,每逢连里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大好,不如别人时,他就总喜欢用这句说惯了的话来鼓动大家:“弟兄们,我们要争气!”士兵们都了解自己连长的性情,他们也养成了那种为团体争气的上进心和自豪感。
万先廷根据情况,命令一个排押送俘虏,一个排修整浮桥,突击排就在河岸上休息,修补衣帽。各排按照命令去执行后,万先廷不觉打了个呵欠,他这时才真感到疲乏和劳累了。他的小勤务兵在一旁劝道:
“连长,你真该去睡一会儿了。”
“去睡?”万先廷看了他一眼,“事情还多着哩。你看,眼前哪一桩事不比睡觉紧要!”
“可你实在太累了!……”
“打呵欠就叫累?”万先廷笑着说道,“你真太不懂事,睡觉睡足了才打呵欠的。你看戏台上唱戏,一醒来总要先打一个呵欠,那不是明明告诉人睡够了。”
这话把小勤务兵逗得笑起来。万先廷又道:
“走,我们去看看浮桥修得怎么样。等会全团都要来了!”他们一起向浮桥断口的地方走去。那里正在拆换烧坏了的船只和桥板。
可是,他刚到那里,一个士兵急匆匆地找到了他。那士兵报告说,有一个俘虏官,死赖着不肯走,看样子是对抓住他还不大服气。士兵们按军纪又不能打他,只好来报告指挥官了。
“什么样的官?”万先廷问。
“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那士兵说道,“肩章上好几道黄杠杠,他说他是上校。”
“你去报告齐营长,请他处置吧。”万先廷说。
“齐营长没工夫,”那士兵说道,“他说报告你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