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第六连的追击正越来越猛,越来越远了。
在碌田墟的高地下面,刚刚开到的北洋军预备队被那些从高地上逃下来的败兵一叫一冲,便也陷入混乱,闻风溃逃了。他们不知道革命军有多少人,只听得前后左右都是枪声和喊声;当官的骑马坐轿,在前面跑得快,后面的士兵们失去了指挥,更是仓皇混乱了。一路上你推我、我撞你,跌跌绊绊,有些竟把自己的人也当成了革命军;他们顾不得还枪,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向攸县逃去了。
胜利了的士兵真是锐气难当。在高地前面的战局扭转之后,万先廷便带领队伍冲进敌群,加上第一营和特别大队的两支生力军,士兵们更是如虎添翼,在敌群中横冲直撞起来。万先廷带着队伍很快插过了碌田墟,他们把后面的敌人丢给第一营,便一直向前方追去了。
这一路,他们简直是在同敌人赛跑。一路上,无数的伤兵和跑不动的敌人跪满路旁,士兵们却根本没工夫去管他们;跑过跪着的敌人身边时,就连枪栓也来不及下,只是把他们举过头顶的步枪,一脚踢进稻田里,就算作俘虏了,喝令他们自己到后面集合。士兵们谁也不愿落到后头,谁也不愿掉下追击的行列。刚才还被恐怖笼罩过的陈欢仔,这时完全被胜利的喜悦激动了。他看清了北洋军不过如此,在声势浩大的行列中间,他感到自己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力量。他端着枪,紧跟在刘大壮身边,不顾一切地追击着敌人。
从碌田墟到攸县,沿途四十多里;他们赶过了无数溃散的敌人,冲垮了十几次北洋军仓皇的反扑,在太阳偏西的时候,追到了攸县城边。要不是城南横着一条大河,万先廷和弟兄们一定会以同样的速度追过县城,追向北方的。河上,架着一道用木船连接起来的浮桥。北洋军的士兵们拥挤着,喊叫着跑上浮桥,争先恐后地响县城跑,有些被挤落在河里,挣扎着。紧跟着追赶的万先廷跑到桥头,看见一河之隔的攸县城时,才猛地想起:攸县城不是今天进攻的目标;他想起在全团军官会议上,团长命令在高地前面击溃敌人主力后,追击到碌田墟北面五里多路的那个小村子会合。而他,竟冒冒失失地带着部队跑出了这样远!他心中一震之后,便赶紧转身,向冲下桥头的队伍命令:“停止前进!……”
像汽车猛一下地刹车,冲过来的士兵都在倾斜的河坡上停住了;后头的还在陆续跑了上来。陈欢仔端着枪,冲得正起劲,看也没看停下的人,愣着头笔直向浮桥上冲去。刘大壮赶紧在后一把拖住他:
“嘿,还往哪跑?”
陈欢仔回头奇怪地看他:“往哪?追呀!”
“你呀,没长耳朵?”刘大壮慈祥地摇摇头说,“军令如山倒。快跟我回来吧。”
陈欢仔着急地看了看河对面,蛮不情愿地走回来,无精打采,咕嘟着嘴唠叨:“追也不让追……哼,趁热打铁该多好!”
刘大壮拉他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疼爱地替他整好帽子,掸着军衣,边说道:“别唠唠叨叨地,命令就是命令,队伍上的事不像在乡下种地那么随便,这里头有学问。 ……”
陈欢仔不说话了,可还是气鼓鼓的,抱着枪,撅起嘴望着河对岸。刘大壮又在河边集合了全班的人,仔细数了人数,又挨个检查了他们的武器和军容,安排他们都休息好了,这才又回到陈欢仔身边,挨他坐下来。一面抽出插在皮带上的旱烟杆,一面细心地嘱咐陈欢仔:“绑带打得还紧不?脱下草鞋看看,把水泡挑挑……”
这时,万先廷带着几个排长从河边上走过来。他跑了这样远的路,脸上虽然灰尘仆仆,举止仍显得十分朝气蓬勃,两只眼睛仍然是那样明亮有神。他的驳壳枪插在武装带上,手里拿一幅自己画的地图,望着刘大壮笑着问:“老班长,人都到全了?”
刘大壮以他那异乎寻常的敏捷动作,腾地从陈欢仔身边站起来,剽悍地敬一个持枪礼:
“报告连长,一排三班完成战斗任务,等候新的命令!”
“谢谢你,老班长!”万先廷兴奋热烈地握住他的手,说,“有你这两下子,我们追到天边也能把敌人抓住的!”他又向站在旁边的陈欢仔笑道:“怎么样,第一堂课上得够劲吧!”
陈欢仔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又抬起头来望着河对岸,脸色庄严地说道:“报告连长,请你快下命令,我们打过河去!”
万先廷笑着点点头,说道:“着急了,啊?”其实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情,他转向刘大壮道:“老班长,我就是为这桩事来向你讨教的。你看,”他指着河对岸,“北洋军正在乱着,趁现在还有浮桥,我们一下就能冲过去!……你说,这仗能不能打?”
“这……”刘大壮抹了抹八字胡,又庄严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看,连长,打呢,是不用费多大力气的。只是,团部的命令……”
“是的,难就难在这里!”万先廷点点头,沉重地说道,“团长要求执行决定是很严格的,对违抗命令的人,从不会宽恕!可是现在……”
“报告连长!”一直盯着对岸的陈欢仔忽然叫起来:“北洋军要拆浮桥了,他们在斫桥上的船板呢!”
万先廷凝视对岸的地形有顷,向军官们道:“看,北洋军想先走一步了。要是让他们拆掉了浮桥,我们再打起来不光伤亡会多,时间也会拖延很久!”他望着军官们犹豫的脸色,又向刘大壮道:“老班长,你说说看!”
“呃,我想……”刘大壮郑重其事地摸着胡子,那举动像个将军在决定部队的命运;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多年严格的行伍生活告诉他,战斗的时候只有服从命令,不能说出超越自己职责的话。这位连长虽是一片好心,可是营长和团长又该怎样啊!他犹豫了一阵,歉疚地笑着说道:“我说不好……连长,我们等待命令!”
万先廷也看出了这一点;排长们意见也不一,最后又都是“等待命令”。这时他的心真有些急躁了,他多么需要像在农协时商量事情那样随便啊,争得面红耳赤才好哩!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们,“军令如山倒”,何况纪律又是那样的严,在战场上只有“服从”啊!他烦躁地吐了口气,竭力不露声色,他向河边走了几步,苦恼地想着。河对岸似乎还传来北洋军用斧子斫桥板的声音:咔嚓!咔嚓!……每一声都像斫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