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犹豫了一下,她没防备他这样的反问。她不觉求助地向两旁望了一下。当地望见后面那一望无尽的人群时,顿时感到了一种无穷的力量,她向赵云亭道:“他们是不是土豪劣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你问问众人:他们算不算劣绅?”
后面响起了一阵哄笑,有人吼道:
“****的,他们要不算劣绅,那连吴佩孚也不算军阀了!……”
“哼,”赵云亭冷笑一声,向大凤道,“凤妹子,别的没学会,共产党的这一套你倒学会了!……”
“你别管是学哪个的。”大凤说道,“你要是革命军,就该站在民众这边!”
赵云亭一时说不出话,停了一下,他恼羞成怒地说道:“凤丫头,我是把好话说在前头,先礼后兵!你要是六亲不认,可也别怪我手下无情!”
“哼,”大凤也冷笑一声道,“我也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赵家逞凶霸道的年头过去了!……”
“混蛋!”赵云亭突然吼道,脸变得像猪肝,他重新拔出枪来,向卫兵一挥:“枪上膛!”
一阵乒乒乓乓地响,卫兵们的盒子枪都顶上了子弹,枪口对住农民队伍;然而,与这同时,前面那一队维持秩序的农民自卫军也取下了肩上的洋枪,哗啦推上了子弹,对住赵云亭那帮人。
“告诉你,赵云亭!”大凤心中忍不住忿怒,勇敢地叫出这位大少爷兼中校的官名来,厉声道,“你要敢向农友开枪,你们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后面的汪贵堂见这气势,早已吓得眼睛又眯缝起来,连忙拉拉赵云亭的衣服:“云亭兄,别发火,别……”
赵云亭气得发抖:这真是反了天了!从前这些低贱的泥腿汉子,如今竟然变得这样气焰嚣张起来。他咽不下这口气!哼,谅他们也不敢把他这个革命军的长官怎么样!……
这时,农民队伍中也怒吼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喊:
“冲过去!缴他的盒子炮!……”
“日妈的,他赵家压我们压了几十百把代,如今还想逞威风啊!”
“凤姑,快发个号令冲过去!……”
大凤看着赵云亭那张牛角脸,越看越气,再也顾不得说别的,便转身向后喊道:“别管他,农友们,我们还是游乡去——!”
人流又移动了,汹涌起来。赵云亭和他的那几个兵压不住阵,那些马也直往后退。
赵云亭举枪大吼一声:
“别动!……”他同时朝天开了一枪。
这时,恰巧万先廷也在青龙寺的大殿里。本来,今早晨他已经回队;他是个连长,还有一两百弟兄要照应。可是,早饭后黑牯找到他说,容大叔从省城带到了一封信,说他要马上从省城那边到湖北去,不能再到安平桥来了;那信上还谈了省城的一些情况。信在大凤手里,她说要万先廷临走前抽个空去看一看。万先廷把连里的一切出发准备工作都安排好了,叫弟兄们都休息听候号声后,这才到赵大叔家去。不过,大凤已经到外村游行去了。婶娘又留他坐了一会,虽然舍不得叫他走,又怕队伍上要开拔,便叫他到青龙寺去看看,大凤游乡完了是要先到那里的。万先廷便到了青龙寺。那里只有陈三爹一个人看门,别的人都游乡去了,还没回来。万先廷看见自己的勤务兵张小鹏也在那里。他是给农协送了柴草钱来的,被陈三爹留下喝杯茶,并且又津津有味地给他讲起汀泗桥天险——后来看见万先廷去了,三爹赶紧煞住嘴,转口讲大凤,一面告诉他游乡队伍一会就要过来,一面向他夸赞大凤这些时的出息,说她担起了她爹的一半担子,真是个穆桂英。
后来,游乡队伍果然过来了。但是,没等万先廷迎出去,外头就发生了云亭少爷挡道的事件。万先廷想到自己是个军人,这时出去怕反而不好,他便又待下来了。大凤在外头同赵云亭的那番对话,万先廷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觉也暗暗佩服,大凤这些时的进步多么惊人啊;想到从前那个大凤,他不觉又想起容大叔来到这里后这山村里的许多巨大变化来。这些时,大凤跟着容大叔,真学得赶过万先廷了啊!他听着听着,外头的争执越来越厉害,接着,又响起了一声震耳的枪声……
万先廷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面命令张小鹏赶紧到营部去把情况报告营长,一面走了出去。
不过,万先廷出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变样了。当云亭少爷的那一枪刚响时,自卫军就一齐围上去,用枪逼住了他们。少爷和他的护兵虽则穿军衣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却连敌人的后脑勺也没见过;不过一眨巴眼的工夫,他们的枪就全被缴下来,连在一旁装迷糊的汪贵堂也没例外。万先廷出来看时,赵云亭那帮人虽则还骑在马上,可是一个个显出苦相,像一群初次出场的、骑在山羊背上的猴子,在看客中间,显得很狼狈。
“让一让,乡亲们。”万先廷怕那些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们阔出事来,一面从人堆里挤过去,一面说。那些人见是万先廷来了,也便自动地闪开了路。
“哦,先廷……兄!”赵云亭看见万先廷,慌忙笑着打招呼,“你也来了。你看,这、这……”
“刚才是你们放枪吗?”万先廷站在他前面问。
“呃,”赵云亭支吾着道,“我不过……不过是怕他们乱来,朝天警告一下。……”
万先廷看了旁边的大凤和乡亲们一眼,向赵云亭道:
“你既是怕他们乱来,怎么又偏要找到这里来呢?”
“这,”赵云亭窘迫地看了人群一眼,知道跟这帮人难说话,闹不好反吃眼前亏,便只好赔笑道,“这本来是一点小事,农协的同志没闹清我们家里是革命军长官的亲属,把家父也抓来了,我来申明一下。”
“农协的同志闹得很清楚,”万先廷道,“因为知道你是革命军,才没有派人去找你回来算账!”
“什么?”赵云亭火起来了,恼羞成怒道,“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一个革命军人,不要还跟农民一个鼻孔出气,帮他们说话!”
万先廷冷笑一声,望他问道:“一个革命军人,不帮农友说话,难道还帮土豪劣绅说话?”
这句话把赵云亭问住了,他呆了一下,接着又摆起架子道:“你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不过是一个中尉,你们的长官是怎样教导你的?!”
“长官教导我要保护革命,保护工农民众的权利!”万先廷不觉心情激动起来,义正词严地说道,“谁要是反对这个,哪怕他是总司令,我们也应该反对!”
“什么?你敢反对总司令?!”赵云亭抓住这句话,向旁边吼道,“岂有此理,你们都听见的!他好大胆,无法无天!他敢反对总司令!”
“你不要强词夺理。”万先廷压住忿怒对他道,“我们哪一点算反对了总司令?我们从广州一路打到这里,多少弟兄流了血、丢了性命,这也是反对总司令吗?”
“你不要逃避!”云亭少爷撒赖地说道,“你不要逃避!你说过的……”
这时,大路上一阵马蹄急响。云亭少爷回头望去,只见一列骑马的军人向这里驰来,不觉心中暗喜,以为这是援军到了,便回过头来狠狠地看了人群一眼。
骑马的军人驰近了。最前面的正是樊金标,后面紧跟着王重远,再后面是于头和王重远的两个勤务兵。他们驰到人群里边,便勒住马。
“哦,”赵云亭看见为首两人都是校级,连忙客气地招呼,“二位是——?”
“得了!”樊金标板着脸,干脆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敞军是……刚从广州赶来的。”赵云亭慌乱地回答,“兄弟赵云亭,军阶是中校团副,敞团是跟随蒋校长……”
“你们跑这儿来干吗?”樊金标打断他问。
“我们……”赵云亭见他不好说话,发现他的脖子上也是围着刺眼的红领带,知道也是先遣团的——难缠。再一看旁边那个中校是没有红领带的,便尽量向他说话,“兄弟是奉命回家来探亲的……”
“你跑到农协来探什么亲?”樊金标质问。
“这,兄弟……”赵云亭支吾着说不出来。
但是,就在这时,先遣团的全团集合的号声响起来了。他们即刻就要开拔了。
这时,王重远趁机以主人身份在一旁劝解道:“樊兄,我看,彼此都是革命军,一口锅里吃饭,都是一家人,就算了吧。”
赵云亭见他很够朋友,急忙趁机道:“哦,这位同志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革命军就是亲弟兄……”
“樊兄,你看?”王重远在一旁小心地探问。
“好吧。”樊金标急着出发,赶紧把这桩事了结,又向王重远道,“王营长,你以后要为这件事负责任,不许再有这样捣乱行为。”
“兄弟担保!”王重远满口答应。其实他心中早有算盘,黄埔军是总司令的嫡系,他的部下自然也都是亲信,两不得罪,这样的人情是一本万利的。他于是转向赵云亭道:“赵团副,你们可以走了!”
“谢谢,谢谢!”赵云亭连连感激地点头,又为难地道,“不过,我们的枪……”
“哦。”王重远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明白了,便又向樊金标赔笑道:“樊兄,这农协缴革命军官的枪,这举动未免——嘿嘿,是不是也还给他们?”
“好吧,”樊金标忿然地说道,“还给他们,叫他们快滚!”
“樊兄高明!”王重远转向众人,竭力作出气派,符合自己那调解人的身份道:“农友们!今天的事,完全是一场误会,让诸位农友受了惊,很对不起……”
万先廷在人群里,向大凤道:“把枪还给他们吧。”
大凤转身向农协自卫军的那个小队长说了句话,他们便把缴下的枪还给了赵云亭和他的随行人等。农友们给那些人闪开一条路来,让他们灰溜溜地骑马走掉了。
“王营长,我们要出发了。”樊金标向王重远道,“这里的农友为革命流过血,拼过命,好容易才盼来今天!往后的事,还请你多加关照!”
“当然当然,兄弟分内之事,敢不尽职!”王重远作出感动的样子,表白道,“我们革命军为的就是工农的利益!请你放心,樊兄,只要我王某在这里一天,我就一定跟农友们站到一起!”
樊金标点头,挥鞭向于头道:“走!”
“祝你们——樊兄!”王重远亲热地举起手喊。他见樊金标已走,似乎为了表白一下自己的身份,便向农民讲演起来,声音洪亮、恳切,“农友们,兄弟是今天才从省城开到的!兄弟一贯同情农民运动,今后,还要请各位农友父老……”
这时,万先廷和大凤已经走到了人群外边,站在青龙寺门口的台阶上。万先廷匆匆看完了容大川写来的那封信,沉默了一瞬,向大凤道:“我们要走了,大凤。往后,你们的担子就更加重了。”他凝视着赵云亭他们去的那个方向,含意深刻地说道,“就像大叔信上说的,在这里,一场新的斗争已经开始了。”
“你放心吧,”大凤低声然而坚定地说道,“我们在家总要好些的。只是……”她抬眼向远方凝视了一瞬,流露出依恋难令的情感,向万先廷温柔地说道,“你们的路还很长,你也要多保重。……”她含情脉脉地望了万先廷一会,突然孩子气地急声说道:“你背过脸去!……”
万先廷从她那纯真的明亮的目光里,似乎感到有什么幸辐的事情,他顺从地微笑着转过身去。刚一会,他又听着大凤的声音道:
“过来。……”
万先廷连忙转过身来:大凤的手里,已拿着两个崭新的荷包。她带着不好意思的羞涩的笑意道:“你的那个荷包不是在战场上丢失了?……我又绣起了两个。”她把那个大些的绣着朴实的蓝底黄花的荷包先拿起来,说道:“这个把你去送给那个老班长,你不是说他没有好的烟荷包?”她把这个荷包递给万先廷,又拿起另一个小巧的还绣了字的荷包来,看了他一瞬,低头含着笑,伸给他道:“这个再给你丢去!……”
万先廷兴奋地接过来,看着,那荷包上绣着一对活生生的十分亲近的鸳鸯,上面还绣着四个红字:“革命到底”。万先廷抬起头来,用喜悦而幸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问:“装着什么?”他一面就要打开荷包来看。
“不许看!”大凤急忙按住他的手,抿着嘴,孩子气的笑望着他,又满含情意地偏着头低声道:“等过了湖北界再看……”
万先廷微笑着点点头:“好。”他把荷包放到上衣的左边口袋里,看着大凤,低声地、充满情感地说道:“我要走了,大凤……”
“要有方便的人,常带个信……”大凤也低声地说。
万先廷默默地点点头;本来有许多叮嘱的话,这时却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了,他紧紧握住大凤的双手。虽然,他们互相都知道,摆在他们两人面前的路,都将是十分艰巨漫长的;但他们却充满了信心;在惜别里,完全没有了初次分手时那种茫然若失的伤感和凄怆;有的,只是团体的力量,和对战斗、对胜利的向往。他们默默对视着,那双紧握着的手,表达了他们内心里那刹那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复杂的情感。然后,万先廷松开手,望着大凤,憨实而又情意深长地微微一笑,便坚决而满怀信心地转过身去,向着队伍集合的地方,迈开大步走去了。
大凤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湿润了。但看到他那坚定的越走越远的背影,和那雄壮前进着的浩荡的队列时,她不觉又充满力量地昂起头来,两颗晶莹的泪珠闪动了一下,但她却像是摆脱了什么重负似的轻快地舒了口气。……
他走了。仿佛这不是遥遥无期的、充满艰险的别离;而只不过是一次家堂的、短暂的分手。……
1959年5月初稿于北京
1962年8月四稿于福建沿海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