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十九年,初夏,绫罗城。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佳人,竟日难忘。”有歌姬执红牙板,轻声慢调地唱着。路上偶有行人驻足聆听,清音悦耳,如风中柳絮般,不经意间便飘入了人心间。
正是五月人倍忙的耕种时节,春风十里乐坊却依旧人如流水。安歌站在后台,侧耳倾听,面露微笑。
翠翘刚唱罢一曲,便有客人点名要她到包厢中献声。赵姨娘眉开眼笑地应了,指使杂役将她的瑶琴搬上去。安歌冲她鼓励地一笑,翠翘的脸色微红,亲昵地捏了捏安歌纤细的手。
“歌儿,谢谢你谱的曲子。”她低声说道,神情有些紧张。
“好好把握机会,觅得佳婿。”
安歌目送她步态生姿地上楼去。翠翘是安歌的娘林宛在乐坊中最早收的一批徒弟,如今已近二十。纵是当年艳冠全城,也终难敌岁月蹉跎。另寻恩主、嫁入大户家中为妾,方能保一生衣食无忧。安歌虽然对这些一起长大的姐姐们心有不舍,但也更希望她们能早日脱离烟柳之地,过上平静生活。
她正想着,转身之间,却遇上了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他手执纸扇,嘴角衔着一抹霁月清风般的微笑。
“书生,你来啦!”
安歌笑着招手,领他往后堂的厢房走去。他是私塾先生谢允的独子谢邈,颇有几分才气,安歌承教于谢允,与谢邈自小认识。因他家教优良,总是白衣布冠,说话文质彬彬地,安歌顽皮地唤他作书生。
“我来听听新写的词被你改成了什么样子。”
安歌选了间素雅清净的小间,屋里只安置了两席,一把精美的瑶琴放在桌上。两人也不谦让,随意选了位置坐下。
“刚刚那首《佳人曲》如何?赵家公子可是听得目不转睛呢。”
“我进门的时候翠翘已经唱到最后一叠了,不如你再为我奏一曲。”
安歌也不推辞,将曲子弹了一遍,谢邈抚掌击节,面露赞许之色。
“其律悠扬,如行云流水,意境倒是比词更为深远。”
安歌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其实娘亲还是指点了一二的,还是你的词写的好。”
他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只竹鸟,神色温柔。
“这回算你赢了,鸟儿给你。在下听凭吩咐。”
安歌看着那只用竹皮编制的鸟儿,笑得灿然。几年前的生辰之日,她在桥上撞见奇人,惊魂未定时遗落的玩物,被谢邈拾起。后来两人又因私塾同窗,结下友谊。他善填词,安歌爱谱曲,两人便常常以此互相出题考验,而这只竹鸟,便成了他们的赌注。
一晃数年,光阴如儿戏。
安歌接过鸟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向谢邈下了战书,“红裳姐姐最近正在练凌波舞,我给她写了一支曲子,你替我填上词可好?”
他看了看安歌递过去的琴谱,脸上露出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
“这音律倒是特别。我得回去再推敲推敲。”
安歌挑眉轻笑,忍不住有些得意,“我也是看姐姐春寒料峭依然赤足在后院练舞,一时有感而作。”
“好,不出三日,我便给你回复。”谢邈将琴谱折起,收入囊中。他今日又是一袭白衣,只袖上用墨绿丝线绣了些暗纹,头戴布巾,干净而清朗。
安歌托腮笑盈盈地望着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书生,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甘心做这‘奉旨填词柳三变’,终日跟我们这些人为伍?”
他的笑容依旧和煦,“哪有像你这般自我贬低的,每日填词作曲,又有何不好?”
“戏子无情义,满纸荒唐言。”安歌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人生在世,当学先贤百家,为官出仕,精忠报国,有一番作为才是。”
“闲来无事,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谢邈以指节敲桌,问道,“那你且说说,如今朝中,何人可谓精忠报国?”
安歌托腮想了想。谢允在私塾讲学时,甚少涉猎时事,而宁愿以史作论。安歌对当今朝堂,也只知道是大齐高氏江山,当年在一统天下之初曾有过宫变,人称护国栋梁的杨家谋逆未成,被尽数诛杀。当时救主有功的平远侯方旻,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又兼其妹方氏封后,所生之子高湛年幼封王,一家独享泼天富贵。
“杨家谋逆,平远侯拼死救主,精忠报国当如是。”安歌如背书般地答道,却见谢邈摇了摇头。
“当世之事,切不可信一家之言。时论往往受当权者所控,是非难辩。父亲不喜论时政,便是由此。”谢邈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治世之才,若功高震主,难免受忌惮;满腹经纶,因党派之争,也可不为重用。这便是如今的世道。若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又有何妨?”
安歌闻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平时只是喜欢取笑谢邈的胸无大志,却没想到,他心里自有一番想法。
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红裳手里端着楠木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谢公子来了,你也不知道看茶,就知道说话。”她搁下盘子,瞥了安歌一眼,语气中有责备,神情却是淡淡的。安歌吐了吐舌头,起身给她让了座,自己则坐在中间斟茶。
“红裳姑娘,元日时来看你跳了霓裳曲,惊艳不已。”谢邈抿了一口普洱,不动声色地夸赞道。红裳虽是冷淡清高的性子,却也微微红了脸。
“公子谬赞。红裳只是个痴迷舞蹈之人。”她低声答道。
安歌想起五年前初见红裳时,她形容枯槁,衣衫不整,坐在柴房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赵姨娘好话说尽,依然没能劝得她吃东西,急得大喊亏本买卖。是娘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她才重新振作起来。后来她师从娘,一心习舞,每日苦练,绝无停歇,终于在两年前的拜月会上一舞成名,如今还一直是乐坊的头牌。
“姐姐,你什么时候会再登台呢?”安歌笑问。
“我自有打算。”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红裳又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会告知林师傅。”
安歌冲她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三人又聊了聊词曲。谢邈家中有事,需要早点回去。安歌便送他到门口。
他站在堆烟杨柳下凝望着安歌,风乍起,吹皱一溪春水。
“七月我在家中宗祠行冠礼,邀你来观礼可好?”
他的目光灼灼。安歌点头,嘴角扬起淡淡笑意,“书生也成年了,我该给你备一份大礼才是。”
“你来了,便好。”他微微一笑,告辞离去,白衣翩然,如风中柳絮。
是夜,听完满面红光的翠翘分享她与赵公子的情事后,安歌回到后院。娘正在屋中写字,她习得一手颜体,落笔遒劲郁勃,颇具大家风范,安歌苦学多年依然难得其神韵,因而常常好奇地问她,是从哪里学来如此精妙的才艺,她往往笑而不语,神情却有些落寞。
安歌踮着脚走近,发现她正在写纳兰容若的《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她放下笔,咳了几句。安歌心疼地拿出大氅为她披上,近日天气渐热,娘的旧疾却有些复发,屋内还放了炭盆取暖。
“娘,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吧。”
她温柔地看着安歌,点点头,安歌便将笔墨纸砚收了,那副字却悄悄地留了起来。
“听红裳说,刚刚邈儿过来了?”她在床沿坐下,身影单薄而柔弱。
“嗯,他来给我送点东西,说改日再来拜访娘。”
安歌像儿时一样,将头轻轻枕在母亲膝上,任她的手抚弄着乌黑浓密的发丝。
“不知不觉,歌儿也长大了。”娘低语道,“你可怨娘一直以来对你如此严苛?”
安歌摇摇头,“歌儿不怕苦,只怕……让娘失望。”
五年,整整过去了五年。那一夜娘说的话,历历如昨。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歌儿,娘希望你能记住这点,谨言慎行,方有安宁之日。”
娘的手里那支华美雍容的金步摇,赫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年幼的自己虽不明世事,却已隐隐感到娘的良苦用心。
阳春树下绘飞花,炎夏江边踏歌行,立秋中庭拜月舞,寒冬梅前涌泉剑。娘将一身才艺教给安歌,却又要她低调行事,不能在人前露才。
“传你才艺,是娘的执念,但你将来的路,娘希望你自己选择。”
娘柔声说着。安歌轻轻揽住她,撒娇道:“歌儿就想跟娘呆在一起,在乐坊里平静地生活。”
娘抚着她的手,望着窗外月色,良久沉默。安歌怕她久思伤神,连忙转移话题。
“歌儿作了新曲,弹给娘听听。”
安歌拿出瑶琴,拨动琴弦,弹的是白日的《佳人曲》。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佳人,竟日难忘……”
安歌悠悠地唱着,娘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月色空明如水,笼罩中庭。不知今夜,曲中的佳人又在何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