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豫章的目光短暂地投向了殿上,随即又望着面前眼含期待的莲儿。他的面上堪堪浮起一丝微笑,朗声道:“郡主一歌一舞一杯酒,敬的是当年为了高氏河山驰骋沙场的先辈,豫章愧不敢当,便代先人饮三盅为敬。”
他方才低语吩咐过的那名宦者,此刻又回到了堂中,将三盅清酒置于榻上。他面不改色,端起一盅便仰头灌下,周围有人起哄般地连声叫好,莲儿愈发面若桃花,看着他一口口将酒饮尽,方旋身回到殿前,敛衣向着帝后行礼。
“郡主歌舞双绝,这首《入阵曲》,朕也有多年未听过,你的演绎颇为别开生面。”高阳颔首示意她起身,唇角带笑,望向方氏,“朕记得皇后当年谱下此曲时,朕还未破雍州,一晃竟已过了廿载,朕不复当年之勇,这绿绮琴的音色,也是大不如前了……”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眉间微微蹙起,一手抬至额前,轻轻揉着太阳穴。方氏见状,忙笑着接过话头:“臣妾琴艺生疏,这琴便也是束之高阁,许久未弹过了,音色自是差了些。但陛下看起来一如臣妾初见时那般英明神武。”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隔了片刻,他放下手,向着众人说道,“中州历朝各代,均奉南诏为友邻之邦,此番南诏使团又不远万里前来和亲,诚意感人,只惜宫中实无适龄皇嗣……”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扫过几位皇子。皇长子高祯早年丧妻,如今府中既无正妻,也无母妃替他张罗、另行聘娶,高阳也一向对他不闻不问;澄江王高湛的王妃赵白蕊乃当朝丞相之女,而高桁也早在方氏的筹划下与朝中权贵定了亲事;至于高榆,其母妃林氏对他多有爱护,绝不会让他娶外邦女子为正妻,早早便在陛下面前反复劝着“榆儿年纪尚轻,未行冠礼,难担和亲一事”,将此事推脱了。
“……只能广诏天下青年才俊,入京赴选。若座中任何一位有能力得之,都会是大齐的幸事。”高阳一字一顿地说道,“甄选自明日始,如有能受郡主青睐者,授骏马之礼,官居二品。”
座中一时哗然,不少人面露跃跃欲试之色。
娶一女子便得以官居二品!这是多少人入朝做官后孜孜以求、多年难得之事。如今外朝纷纷结党,虽说是澄江王一家独大,但几名开国功侯身旁也聚集了一波人物,若非师从五经博士、通过金殿问策入仕,又无党羽提拔,便只能一级级从最底层往上爬。
茫茫官场路,渺渺无人烟。
高阳见底下又是交头接耳,一片欢欣之色,便挥了挥手,令歌舞再续。帘幕后钟鼓齐鸣,方才抚绿绮琴之人,却是再未露面。
欢宴如常。莲儿坐在穆离轩身侧,见越来越多的人对她侧目相看,忍不住喜上眉梢,羞赧地低头,却又暗暗地打量着刘豫章的神色变化。而刘豫章则对周围的骚动恍若不知,恢复了之前不耐烦的面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卢浚逸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抬手示意宫女前来斟酒。她低下头凑近之时,卢浚逸却靠了上前,在她耳边低喃了几句,令她一时满脸通红,竟不慎将几滴酒洒在了他的衣摆上。
“罢了罢了,你下去吧,我到别间里整理一下便是了。”
他望着跪在自己脚边发颤的宫女,心里暗暗有几分歉意,却只能起身匆匆离席。方才是他有意惹她分心,她才会乱了分寸,但非如此,他便无法中途离席,去一探究竟。
凛冬有幸寻芳至,殿前歌舞醉留行。公子把酒樽前笑,一杯未尽心意迟……
他默默回味着之前那首琴曲,脚下不禁加快了步伐。
远处的回廊中隐隐现出两个窈窕玲珑的身影,一人身着桃红大齐宫装,看起来像是椒房殿内的宫人,另一人则更为高挑,怀抱古琴,走得不紧不慢,白色的棉麻衣裤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她头顶的发簪在灯火通明的廊中泛着幽光。
“……林姑娘方才那首曲子弹得颇有娘娘的神韵,我看娘娘也都不住地望向你呢。”绮南轻声笑道。
“绮南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借了绿绮的灵气献了献丑,又哪能及皇后娘娘的一二呢?”子歌轻扬唇角,不动声色地说道,“听说《入阵曲》为皇后当年亲自谱成,颂陛下之功德,郡主选曲时还特意点名挑了这一首,为的便是兼顾帝后所好,但今夜看来,这首曲子却是有多年未在宫中奏响了……”
绮南将脸转向了另外一侧,淡淡说道:“是啊,想来也是极巧……”
子歌未再说话,心里却是冷冷一笑。
在这幽幽深宫里,哪有‘碰巧’这一说。一切无缘由的巧合,都是事在人为。
方氏会突然语出相询献艺一事,实为服侍的眼前人有意无意地多了一句嘴,在她心里埋了一道引线;莲儿选了这首曲子,只因子歌有意引导,说它的节拍与银纱舞相合,又是大齐妇孺皆知的名曲,她才欢欢喜喜地应了……
而今夜,她在殿中拨动绿绮琴弦时,真正想要借这个巧合引来的,却是座中的那位醉心音乐的知音。
如果子歌并未料错,想必他一定会循着这琴声前来一探究竟。
子歌默默想着,脚步却是越走越慢,绮南并未在意,便也不紧不慢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二人将琴送回椒房殿,绮南又要遣宫人送子歌回去,却被子歌婉言谢绝了。
“来路走了三四遍,就不劳烦姐姐相送了。”
夜色渐深,风也愈演愈烈,绮南便也没再坚持,只是留给子歌一盏宫灯。
她前脚刚出了宫门,却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止步回头,却见一个蓝袍玉冠的男子缓缓走近,面露欣喜之色。
子歌放了灯,款款施礼,笃定地笑道:“卢公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