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来势汹汹,子歌却不慌不忙,张开双手,便将他拥了个满怀。他短小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子歌纤细的腰肢,抬起头时,那张带着点婴儿肥的清秀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令人心疼的神情。
“歌儿姐姐……你不要我了。”穆离隽低声嘟囔着,表情委屈,“哥哥看完你的信,就不让我回去找你了。”
“莲儿如今待字闺中,你不多陪陪她,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了。”子歌轻轻揽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几日,少了穆离隽在身旁捣乱,她也觉得屋里太过安静。红裳在外为她奔波,及夜方归。宋青书又是个少言寡语之人,拥着剑、提一壶酒,便能默默地坐上一天。
“莲姐不喜欢我跟着她,馆里那些仆人又太闷了。”穆离隽歪过脑袋,看了看默默跟在身后的宋青书,脸上先露出一点不满,后又化为一抹顽皮的笑容,“就是因为你来了,姐姐才把我送走了,早知道当时该把你打……不不,以后我要跟你好好讨价。”
宋青书居高临下地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以后姐姐是不是就住在我们这里了?”穆离轩抓着她的衣角,明亮的眼睛清澈见底,纤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恳求道。
“暂且便先住些时日吧。”
她轻声答道,携着穆离隽的小手,径直入馆,留下季承与红裳,指挥仆人将行李一一卸下。那些仆人着清一色的白色长袍,皆低眉顺目,容貌阴柔精致,异于齐人。
“你哥哥在何处?”
子歌问道,穆离隽抬手指了指偏阁,便引着她往那边走去。
子歌便一路浏览馆中风光。只见入门便是一个偌大的花园,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方奇石立于正中,精妙绝伦。其后连着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馆中遍植潇湘竹,郁郁青青,远望心生凉意,因此得名。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引入墙中,绕阶缘屋边流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山水兼备,风物秀丽,确是一处宜居之所。
她心中正暗自赞叹,却感觉穆离隽忽然紧紧地攒住她的手指,停了脚步。抬眼望去,便见穆离轩正引着一人自偏阁中走出。
那人身着一袭暗色长袍,头戴圆冠,面白如纸,难辨雌雄的脸上,幽深的眼睛如一口枯井,难以见底,他虽面带笑容,但除了那双眨动的双眸外,余下的部分更像是一张精致雕琢的面具,服帖地覆于他的颊上,一直定格于微笑的姿态。
“不过多日,便恭候穆王爷入宫。”
他声音喑哑,恭敬地冲穆离轩作了一揖,然后告辞离去。子歌低眉敛目,立于一侧,余光却一直送他远去。
暗红色宫车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穆离轩沉吟许久,方转过身,迎向子歌。不知为何,他的眉宇之间似乎带着隐隐愁绪。
“歌儿,你来了。”
三步作两步,他来到子歌身前,见子歌依然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道半掩的侧门,便解释道:“那是陛下的贴身亲侍岑公公,方才来传话,安排莲儿招亲一事。”
子歌收回目光,发现穆离隽与宋青书皆不知所踪,想必是去了什么地方比试拳脚。
“岑公公看起来……似乎与当年无太多变化。”
子歌随他入了偏阁,心中却仍挥之不去那张缺乏生机的脸。
“听说他年少时受过重伤,脸上有多处没了知觉,便似一张人皮面具,不哭不笑,自然也不会老去。”
穆离轩说道。落座不过片刻,便有仆人入屋,将清茶糕点置于几上,然后悄然退去。子歌瞥了一眼,见那定胜糕上依旧印着‘迎人’二字,不由得抿嘴一笑。
“你上回忘了告诉我,莲儿为何会给糕点取这样缱绻的名字?”子歌拿起一块,细细赏玩着,淡粉色的糕坯圆润喜人,如倒扣的五瓣梅花,“手搓梅子笑迎人,欲语又休无限思。她可是有了什么意中人?”
穆离轩望着她,轻笑道:“莲儿的心思,她不肯明说,我也摸不清楚。这便把你请来,替我当当说客。”
“长兄如父,你的话她都不听,岂会听我的。”
子歌冲他挑眉道,轻轻咬了一口定胜糕,一时满口生津。
穆离轩看着她将糕饼一点点吃完,方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你便告诉她,你早就对我有意,她必会与你推心置腹,互诉衷肠的。”
子歌正喝着茶水,闻言一时差点呛住,忙放下杯子,一双俏目直直瞪着他。
“对你有意?”
“我听闻女儿家常常互享闺中情事,你若不投桃,她何以报李?”穆离轩一脸正容,那双斜飞的眼眸中却隐约有了调侃之色。他向前倾身,离子歌仅有半臂之遥,低声笑道,“还是……你本早已心属于我?”
子歌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秀脸庞,深邃的目光仿若一道有牵引力的深渊,他身上的淡淡熏香笼于鼻尖,一时间让她险些忘了言语。
“自然不是。只是没有料到你对女儿家心事有如此见解,一时有些惊讶。”她垂下眼眸,借拿过茶杯的动作,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我知道该如何与莲儿周旋。”
穆离轩弯唇一笑,直身坐回原处,不再逗她。“这次争地,你做得很好,一石三鸟。送马这件事何以出了差错,想必澄江王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这一石暗中伤了马,不知三鸟又在何处?”子歌有心要看他的眼力,便反问道。
“高湛送马,为的是笼络清河侯,你坏了他的好事,是为其一。马车失控,你当街救下罗溱,卖了清河侯府一个人情,是为其二。”穆离轩面含笑意,缓声说道,“而这其三,便是你一心惦念的闹市之地。你知高湛盛怒之下,必会将宣武马坊查封,这块地成了烫手山芋,你便可以顺水推舟地将其收入囊中。”
子歌轻轻颔首,他却又补上一句:“但……我却从中隐隐窥出了第四只鸟。”
“何来的第四只鸟?”子歌不禁莞尔。
“你遣人连夜将马坊的马匹廉价收入囊中,却独独将那匹镇店的汗血宝马,偷偷送去了淮南王府,托人辗转送到王爷手中。”穆离轩望着眼前微温的茶水,眼里神色温柔,“你可是……一直想为高祯换一匹好马?”
子歌略一迟疑,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穆离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松,又道,“我昨日入宫,见高祯未到宫门便下马步行,对那匹马多有爱护。对这份礼物,他想必是极其喜欢的。”
子歌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不语。良久,却有泪珠滴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裙中,而她的脸上,却慢慢展开一抹浅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