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点破对罗氏疑惑之后,子歌却未再继续深究,而是将那本册子束之高阁,与其他资料一齐锁入了箱中。宣武马坊店铺的地主刘掌柜过了几日便找上门来,手捧地契,笑得满脸横肉都生出了皱褶。
“我那伙计实在不像话,居然忘了将这事儿通报我一声。林姑娘既是梁大人的知交,想租这一块小地方又有何难处……”
子歌仔细地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地契,见纸张残破,知已有些年岁,又几经转手。
“那宣武马坊的店主委实狡猾,竟是那流亡多时的大盗伪装而成,一心想通敌叛国,就连澄江王爷也上了他的当……”他有意与子歌套近乎,一面摇头一面叹道,“早知如此,我便该一早同意了林姑娘的请求,当时实在是有眼无珠……”
子歌含笑默默听着,将那张地契顺手收入怀中:“如此,那便多谢先生盛情了。”
“客气客气,朋友之友便是吾之友……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刘掌柜胡乱地说着文绉绉的话,眼中却闪烁着生意人的精明,“只是这几日城里的物价又上涨了,姑娘您看,这价格咱们是不是得再谈谈?”
他见子歌眉眼含笑,以为是个好欺负的主,便试探性地问道。
“涨价倒是不成问题,这毕竟是块好地……只是……”子歌柳眉一挑,表情略带不屑,“我并不想把钱用在你这样藏污纳垢之人身上。”
“林姑娘这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他强笑道。一旁安静站着的宋青书却突然上前一步,将一本厚厚的账本摔在席上,吓得他浑身一震。
“昨夜闲来无事,看了看刘掌柜的账本。”子歌冷哼一声,道,“西河茶庄,凤台坊,泸羹肴……这城里有好些店铺都握于你手中,我并不吃惊。只是你每月都固定有一笔支出,是转给了这位名唤‘宇文’的公子……”
子歌指了指那摊开的账目中反复出现的一行细小的字,若非仔细察看,很容易与其他零碎开支混淆。在北境蛮夷姓氏中,‘宇文’虽不常见,却也曾是一族大姓,只是后来随着鲜卑国破而没落了,这一点是路人皆知的。
十月秋风微寒,刘掌柜那张白净的脸上,却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林姑娘……有事好商量……”他盯着子歌,却只能憋出这两句话。
“若宣武马坊是通敌叛国,那你所犯之罪,比之有过而非不及。”子歌迎着他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账本,放在一旁,“我且替刘掌柜收着这烫手山芋,回去之后,莫再做这样的亏心事了。”
“你……”他似乎想拍案而起,抢回账本,但宋青书却先他一步,将剑鞘顶在了他胸前。森森寒气逸出,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刘掌柜请回吧。若你无行将踏错,安歌是不会失手让账本落入他人掌中的。”她淡淡回道。
“我这账本明明放在绝密之处……你怎么可能拿到手……”他垂头丧气地出了门,一边仍低声喃喃道。
“但悬高阁明镜在,一朝烟雨一朝堂。刘掌柜,公道自在人心。”
子歌目光锐利地送他远去,正要关门时,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拾阶而上。他身着一袭张扬的金色长袍,嘴角玩味地上挑着,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子歌,像是能看穿人的心思一般。
“你怎么来了?”子歌倚门,望着他一步步走近,眼里微露喜色。
“有些话,需当面与你说。”他旋身,轻轻将门带上,回眸见宋青书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不禁莞尔。
“隽隽走了,你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侍从?”
“青书是父亲过去的亲卫之子,被姨娘收在青鸾报中多时,我们也才刚刚相认不久。”子歌冲宋青书安抚地一笑,介绍道,“穆王爷为南诏世子,家中故交,之前一直对歌儿暗中相助。”
宋青书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为礼。
“既然你二人有要事相商,青书便先告辞了。”
子歌点头,他便翻身轻松地从窗口越出,未发出一声响动。屋里只余他二人,一时静得能听见红烛轻燃之声。
“为何还称我为‘穆王爷’?”穆离轩蓦然问道,他随意地坐于子歌身侧,从一旁的食盒中拿出几碟糕点,其中便有子歌吃了数日的‘迎人糕’。
子歌见他问得漫不经心,便也有心调侃道:“有人如此轻薄,擅改先人的糕点,将原本盼军凯旋之意变成了男欢女爱之情,这样的人,我岂不该敬而远之?”
“歌儿所言,离轩深以为然。”他抿唇一笑,却是一本正经地接了下去,“我回去定会转告莲儿,说你不喜她为糕点所取名字,要与她断绝往来……待嫁女子本不该如此轻浮,实在是离轩教导无方……”
子歌一时哭笑不得。“想来是莲儿不知又从哪里信手拈来了这句诗,便用在了这糕点上。你回去不许与她胡说。”
“她这几日心神不定,怕是我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穆离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中隐隐有忧色。
子歌心有疑惑,却没有开口相询。
“我听说宣武马坊的铺子被官府查封了,地契可拿到手了?”他关切地问道。子歌便从怀中拿出地契,放在桌上。
“今日刚刚见了刘掌柜。只是那铺子还需修整一阵子。”子歌叹道。在天然居久住,虽是下策,却也不得不为之。若能搬到一个更通达之处,她便能更好地施展拳脚,只可惜……
“何不搬到潇湘馆中与莲儿同住?”穆离轩突然问,望着子歌的眼里深不见底。潇湘馆是大齐为接待来使所建一处别驿,依宫墙而立,往来便捷。“你的店铺还需修整,京中招亲,或许能为你添几分名气。”
子歌闻言,略一沉吟,便欣然应道:“若能为莲儿分忧,于我也是件顺水人情罢了。”
二人相谈甚欢,直至红裳夜归时方止。
穆离轩告辞离去。路过大堂时,天然居的店家熟络地招呼道:“公子,今日不喝一壶酒再走?”
他摇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略过子歌的门楣,那双斜飞的眼里带上了几分淡淡的柔情。
“不了……今日,我已闻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