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茶杯中嫩叶翻腾,水雾氤氲,模糊了那一双窥望的眼眸。高湛已入店约半个时辰,门外的车夫也只是静心地候着。
“姐姐,包子吃完了……”
穆离隽从蒸笼中抬起脸,嘴角尚沾着几点碎屑,意犹未尽地说道。
“待会该用晚饭了,我们回客栈再吃吧。”子歌拿出手绢,替他擦了擦嘴,“适可而止。”
穆离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转瞬便被街边耍杂技的艺人吸引了,子歌笑了笑,目光仍旧回到宣武马坊门口。
“幸好咱们晚来一步,否则便与澄江王撞见了。入京第一日便遇到他,想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望着远处那装帧精美的双辕轺车,红裳低声说道。
“无妨,敌明我暗,而且这也更是一个提醒:此番进京,需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切忌大意。”
“看来相中这块地方的……远不止你一人。”红裳眉间微蹙,“即使手握梁忠植大人的名帖,也并非万无一失。”
“我料想也是,这闹市之地,又毗邻皇子府邸,如此旺铺,必定是众人争夺的肥肉。”子歌握着茶杯,唇角抿起,“但梁大人的帖子既到了手里,我们还是得用上,过几日差人去寻那地主,告知我们的来意,就当做不知此处已被租出。”
“我们便在邻街寻一处店面罢了,你何必执着、非要这一处?”
红裳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一支马队行来,从人群中劈开了一条窄道。为首的那人一骑当先,玉树临风,剑眉入鬓,却面带郁郁神色,一双明眸心事重重地扫视街景,厚重的朝服难掩其下日益瘦削的身形。
子歌望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猛地站起身来,还险些打翻了桌上的餐具。翕动的双唇,喃喃着听不清的言语。红裳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警觉地示意她望向另一个方向。子歌双手握拳,却终是缓缓坐了下来。
马坊门口,那名叫楚江的贴身侍卫抬手打起了帘子,高湛从容地迈出前门,华服高冠,面色沉沉,一如临街初见时那般深不可测。马队在店前停了下来,高湛颔首为礼,表情却十分漫不经心。
“大哥从宫中归来,表情凝重,想必是父皇在幽州赈济一事上又没有听从你的意见。”他的声音不高,其中却难掩讽刺之意。
高祯勾起唇角,那抹笑容却未达眼底。“二弟说笑了,你联动几位大人所呈方案甚是完备,父皇圣心大悦,又怎会再问及我的意见。”
“饶是如此,大哥该高兴才是,幽州灾情若解,百姓也能少受几日苦楚。”
高祯扫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我只是一闲散人尔,喜怒但随心意。赈灾一事,还需二弟多费些心力,方能解百姓燃眉之忧。”
“为父皇分忧解难,你我皆是义不容辞。”高湛挑起眉,上下打量了他的坐骑一番,“大哥怎么还骑着这匹青骓,想来也有十余年了罢,这宣武马坊内便有不少好马,大哥大可随意挑选,记在我的账上便是了。”
高祯勒紧了缰绳,轻轻拍了拍马背,面露温柔之色。
“多谢二弟好意。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偏偏是个念旧之人,习惯了骑这老马。”
高湛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应道,“念旧虽好,但大哥也需懂得适可而止,方不至于落入与故人相同的境地。”
高祯轻哼一声,没有回答,两人便就此分道扬镳,车轮滚滚,马蹄声碎。子歌久久凝望着那道身影,眼角有泪,泫然欲滴。
“姐姐,这块铺子……我要定了。”半晌,她方启声说道。红裳轻轻应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言语。
宣武马坊内人头攒动,一面墙上挂着数百枚木牌,上书各色骏马的品种、数目及价格,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手持名册,笑容满面地迎送贵客。
“大家伙儿且随意查看,这京城里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好马,小店里都有。”他个子虽小,却声如洪钟,“若有合心意的,让伙计牵过来看看牙口,到外面试上两圈,包您满意。”
子歌的目光在那串名字上打了个转,便留意到,有一块牌子刚刚被取了下来,数目那栏空出了一块。
“店家,这河曲马如今坊中可还有?”子歌出言问道,“家中驽马半道上伤了腿,想趁早换一匹,以免误了事。”
一名杂役殷勤地凑了上来,介绍道:“姑娘好眼色,这河曲马体形粗壮,性情温顺,是绝佳的挽用马,咱们这一批货里,便数它是地方品种中体格最大、运力最强的。”
“既然如此,此处为何有价无市?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子歌抬手一指那墙上的空缺处,杂役便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为续。所幸店主闻声而来,斥责了他几句,然后转身冲子歌谄媚一笑。
“姑娘,实在对不住。方才澄江王路过小店,将最后几匹河曲马挑走了。”他虽然满脸堆笑,语气却颇为自傲,“您看店里可有其他的马入得了眼?我可以给姑娘一个好价钱。”
“西南马便也可以充数了……你把马牵来给我看看。”
“好,姑娘稍候,我马上差人给你领过来。”他躬了躬身,吩咐另一个杂役照看子歌,自己便抽身而去。子歌冲红裳使了个眼色,看着她径直出门去了,自己方随着杂役到了后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马便牵了过来。子歌大略看了看,便爽快地买了下来,那店家送她出了门,笑得合不拢嘴。
待子歌回到下榻的天然居,红裳已等候多时了。
“隽隽尾随杂役,一路出了城,在城郊看见一处大宅子,里面圈养了宣武马坊的马匹。”她为子歌沏了茶,又将两盘糕点放在了桌上。
子歌颔首,眉头却依然紧锁:“待会让季大哥上来一趟,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拜托他帮忙。”
“杨主进京,京中青鸾报皆传令下去了,天品的线人,你可要见几个?”红裳问道。
“好,便麻烦姐姐帮我安排一下吧。”
子歌漫不经心地拈了一枚定胜糕,送入口中,轻轻咀嚼。脸上先是惊讶,尔后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
粳米口感粗糙,而这糕点却做得分外松软,馅以果梅与枣泥混合,甜度适中,舌有余香。淡粉色的糕坯上,没有“定胜”二字,却是别出心裁地印上了“迎人”。
“隽隽方才带回来的,说是遇见了家里的仆从,在楼下候着多时了。”红裳解释道,“这糕点做得甚是精美,想来多半是……”
“我知道的。”子歌盈盈一笑,语气肯定。
手搓梅子笑迎人,欲语又休无限思。
望着眼前的糕点,子歌那颗紧绷了一日的心,却是渐渐地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