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街夜色凉如水,有闲人在院中坐看天星。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的忠烈侯府,却不似昔日门庭若市。一列官兵静默地立于门外,铠甲上泛着清冷的光。
忠烈侯杨宇轩,泸州人氏,当年扶植高氏登基有功,其妹杨莘月贵为当朝皇后,家门显赫,他本人亦是骁勇善战,军功累累,所领杨家军威名远扬。
而杨氏后辈也毫不逊色,幼女子歌生性跳脱,喜爱舞刀弄剑,小小年纪便师从名门,巾帼不让须眉,京中盛赞她有杨皇后之风。当年皇上恩宠,还赐了她宁泽郡主之衔,赏奇珍异宝数箱,恩宠无极。
“高氏复兴,杨氏为辅,歌儿将来是要为朕振兴河山的。”
陛下当时面带笑意,如是说道,这句话很快便传遍了后宫朝堂,子歌尚未及笄,求亲之人便踏破了门槛。
只可惜君恩淡薄,杨宇轩拥兵自立的消息传入京后,圣上震怒,不由分说便派重兵包围侯府。嫡妻林岚有心面圣一诉衷肠,却无机会再迈出府门一步。
此刻,侯府正堂中灯火通明。林岚端坐于主座之上,望着不远处那个舞剑的身影怔怔出神。家中横遭变故,人人皆惊,但童稚无知,依然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宫找祯哥哥?”
子歌满头大汗地跑到林氏跟前,撒娇道。家里这些日子多了很多官兵,她已经有好几日都没有出过门了,若是往日,祯哥哥早该派人来寻她了。
“歌儿……你的祯哥哥出城办差去了,你许是很久都没法见到他了。”林岚望着女儿无邪的笑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家中剧变。
“那皇上姑父和姑姑呢?他们最疼歌儿了,怎么也没有来宣我。”子歌疑惑地问道,仍然不明事理。
“姑姑现在自己也过得很不好,而皇上……皇上……”林岚有些哽咽。
子歌见娘的眼里已有莹莹泪光,连忙上前乖巧地揽住她,“娘亲别伤心,歌儿不去就是了,歌儿在家陪着娘亲。”
“歌儿……”林岚抱着女儿,一时无言。杨家大难将至,她必须要为了侯府、为了自己的夫君儿女坚强。
一阵冷风袭来,室内的烛火微微黯了黯,空无一人的大堂上忽然多了一个俏丽的佳人。
“宛婶婶,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杨姑姑想念子歌了?”
子歌惊喜地笑道,而林宛却是面色凝重。她是南诏穆氏巫族后人,林岚的妹妹。杨宇轩被控谋逆,皇后接到青鸾来报之后,即刻便遣她前来与林岚商量应对之策,这重兵把守的侯府,也只有她能略施小术躲过他人耳目,自由出入了。
林岚见妹妹神色黯然,已知大事不妙,“宛儿……我夫君他……”
“姐姐,忠烈侯遭大军伏击,黎阳营……被全歼于衡水。”
“全歼?我不信……”林岚如遭雷击,面无血色,“黎阳营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轩哥……轩哥……”
“镇远将军何怀佯装接应大军,夜半突袭,侯爷并无准备。”林宛的脸上已满是眼泪,姐妹相拥而泣。
“莘月她现在情况如何?”林岚强忍悲痛,又问道。
“这几日皇上阴晴不定,方贵人又在宫中散布巫蛊之言,我离宫多日,此刻宫里怕已是变了天。”
“莘月将太子调离京都,怕是早就料到此事有异。”林岚凄然一笑,“飞鸟尽,良弓藏。功高震主一事,轩哥又怎会不懂得?只是没料到,皇上如此狠心……”
“娘娘遣我离宫前,托我转达一句话: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林宛紧紧握着姐姐的手,哀哀劝道,“我在京中寻觅多时,找到一个酷似歌儿的孩子,如今正在门外睡着。姐姐,你带着歌儿逃吧,让我替你在此守着。”
“如今皇上杀戒已开,杨府也是难逃血洗,你我容貌有异,再添上一个仅是神似的孩子,很容易被人觉察出李代桃僵。”
两人相顾泪流,皆是沉默。半晌,林岚似乎在心中做了决定,突然说道:“歌儿,过来。”
子歌正看着流泪的两人,不知所措,闻言,便乖巧地来到她跟前。林岚拉过子歌的手腕,开始缓缓念动古语。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林宛满脸惊愕,“这耗竭心力的七载锁心咒,莫非是想让子歌忘记这一切?”
子歌听不懂两人的对答,只是不舒服地扭动着身躯,小脸上挂着眼泪。她的手腕热得发烫,有一点红光隐隐显现。
林岚依然快速地低语着,紧紧抓住子歌,不许她挣开。那红光盘旋聚集,逐渐化成一点嫣红。
念罢咒语,林岚轻轻松开手,转向林宛,目光坚定,“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启真镜所言非虚。歌儿此生必难平顺,但我宁可她七年之内无此忧虑,平安成人。”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传来兵刃之声,其中夹杂阵阵惊叫与哭喊。
“杨氏叛国,逆贼当诛!”有人大声叫道。
“妹妹快走,后院有一小门,人迹罕至,你可以施法躲过官兵。”林岚的脸色愈发惨白,她打开门,抱起地下熟睡的女童。
“娘……你别离开歌儿。”
子歌慌张地想跟过去,却被林宛拦腰抱起。
林岚回头,目光温柔而哀伤。
“歌儿……快走,此生再也不要踏足京都!”
凶神恶煞的官兵一拥而上,将林岚推倒在地,她鬓发凌乱,却依然不失风度,倔强地跪着。
“杨氏叛国,逆贼当诛!”
一人手起刀落,濯濯鲜血便喷涌而出。
“娘……”子歌的惊呼声,被淹没在了一片吵杂之中。
子歌再度醒来时,头顶恰好有一束烟花炸裂,如漫天星斗坠落,流光溢彩。
“婶婶,我娘在哪里?”她有些害怕地问道。不远处,有人正凄声尖叫,有人奔走相告,巍巍宫墙前,火海滔天。
“歌儿乖,闭上眼,睡一觉,婶……娘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林宛眼中泪光闪动,她转过身,向着椒房殿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娘娘多年恩情,宛儿无以为报,愿能保杨家血脉不断,娘娘泉下有知,当能走好。”
右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子歌低下头,发现那儿赫然多了一抹血红色的胎记。火光映入她清澈的瞳仁中,她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娘……婶婶……”
那抹诡谲的红色,是留在子歌脑海里的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