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冯·特拉普终于继续说了下去:“绝不只是圣徒和神父宣扬永恒的生命,最重要的诗人、哲学家也这样做。穆塞乌斯、俄耳甫斯、赫西奥德、甚至被有些人认为是最智慧的柏拉图都深信未来的奖赏和惩罚的存在。贺拉斯、奥维德、维吉尔也是同样,但丁我就不用说了。至于预言永恒得救的智者和哲学家,数量多得像天上的星:有迦勒底人琐罗亚斯德、中国的孔子、摩尔人阿塔斯、色雷斯人俄耳甫斯和查谟利斯、塞西亚人阿纳夏尔希斯、腓尼基人菲勒吉德斯、埃及人托特,另外还有底比斯人、孟斐斯人的智者、天体主义者、印度的婆罗门、布列塔尼的德鲁伊教徒——他们都预言有生命之后的生命。智者苏格拉底在服下毒药之前,是多么热情而坚信不疑地谈论不朽!而柏拉图就此写成对话录,是那么强烈地打动了听众的心,以至于其中一个叫克雷奥姆布鲁图斯的,居然因为渴望未来的生命而跳进了大海。西塞罗曾说:‘如果我认为人的灵魂不朽是错误的,那么我很乐意犯这个错误,而只要我活着,我也不让人把我这个令人愉快的错误夺走。”’
“异端之言,异端之言!”大宗教裁判长高喊,一边堵住耳朵,好不必听罪恶的思想。“您怎么能让那些异教徒做最后审判的证人呢?您要是当众说这种话,我得在法庭上重复您的话。”
红衣主教们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形成了两派。大多数站在大宗教裁判长一边,咒骂那些古代的哲学家——即使他们的话简直像是教会说出来的。以红衣主教国务秘书为首的少数人,想要把古代哲学家作为基督学说真理的证人利用。
这场讨论足以让众人忘掉这次秘密会议的真正目的,而且越来越出格:大人们互相骂出难听的话来,那言词大概是基督徒在忏悔镜里才能经常读到的。于是,教皇庇护五世宣布,不许讨论异教哲学家的思想,它们以赞同神圣教会学说为掩护,实际上是挖神圣教会信仰的墙脚。
红衣主教弗里德里科·卡珀乔和伽姆巴拉及其他三个红衣主教同属输了的一方,这下他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脸,好不让众人注意到。结果他的掩饰没有成功,因为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大概是出于报复心理——当着众人的面提醒红衣教士应遵守的规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红衣主教流眼泪是不得体的。教皇则点头表示赞同。
“我为什么不该哭呢?”卡珀乔抽泣着说,“我们的主耶稣都不怕让他的眼泪自由流淌。”
“我们的主耶稣没有哭哭啼啼的。”伽姆巴拉粗鲁地回答,“哭泣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合适。只有女人才是生来就要哭的——欧里庇得斯曾经这么说过。而在斯巴达,想哭的男人得穿上女人的衣服。希罗尼穆斯说:‘Licet lachrymari plebi,Regi honeste nonlicet。’一个红衣主教难道不比一个国王地位更高吗?”
“我们的主耶稣就是哭了。”卡珀乔仍在坚持己见,“在唤醒拉撒路时他流了泪。或者莫非您是想说,新约里讲的不是真话?”
“我才不会这么说。”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吼道,“我主不是因为拉撒路死了哀伤而哭,而是为了把他唤醒,让他从那个宁静的地方再回到这受苦受难的人世间来。”
小兄弟会的甘策尔神父一副受折磨的表情望着众位大人。看得出,他对刚才那句话有不同意见。最后他终于羞涩地说:“圣艾皮法尼乌斯说:‘Lachrymatus est Dominus pmpter hominum obstinatamduritiam。’他想说的是,我们的主耶稣流了眼泪,是因为有些犹太人虽然知道拉撒路复活的奇迹却仍然不思悔改,抱着自己的恶毒,不肯改信基督。”
“错,错,错!”达尼埃莱·罗斯皮里奥希——魔鬼研究专家、圣灵教堂名誉主持激动地大叫,“圣安波罗修写道,主在唤醒拉撒路时哭泣,是用他的泪水洗去死者的罪愆。圣伯恩哈德甚至说,主在这一刻为所有人的罪哭泣。”
大宗教裁判长声音尖刻地插进话来:“这样下去不行,大人们。
不是每个圣徒都可以以他的方式阐释圣经。”他又转向教皇。后者简直是无动于衷地歪在椅子里,似乎一切与他毫不相干。大宗教裁判长说道:“陛下应该决定哪位圣徒更有能力阐释流眼泪这件事。”
司仪长约翰·库斯托斯担心教皇会利用那多明我会教士的要求,带动一场关于所有圣徒地位次序的讨论,便赶紧提醒教皇举行秘密会议的初始目的,小声说:“Finis mundi,陛下,Finis mundi!”
于是教皇在他的宝座里重新坐直,伸出手,指着老卡珀乔命令道:“Noli flere!”卡珀乔听从了。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来自克拉科夫的末日论教授斯坦尼斯劳斯.昂多来克谈起了约翰的秘密启示录。约翰预言道,当第三个天使吹响号角时,将有一颗大星从空中坠落,像火炬一样燃烧,并覆盖住地球上所有水面的三分之一。这颗星的名字叫苦艾,很多人都死了,因为水变苦了。
“这样看来,”算术家保罗·桑奇诺插话说,“圣约翰和天文学家哥白尼的差别只在于他们所说的灾难规模的大小。”
“您的话既对也错!”一直沉默不语的克利斯托夫·克拉维这时发言了,“在圣约翰那里,一颗星或是一颗彗星只是预告最后审判的到来,并无损予基督学说。而在哥自尼那里,那颗星的到来则意味着整个人类的结束,既包括善人也包括恶人,根本没有最后的审判。”
桑奇诺鄙夷地冷笑道:“尊贵的来自耶稣会的同事,问题是应该更相信谁——是相信一个老先知呢,还是相信一个现代的科学家?”
数学家的话令红衣主教和教士们不安起来。教皇大口喘着气,大宗教裁判长以威胁的姿态举起带着红手套的手,帕乔利长老小声咳嗽,魔鬼研究家罗斯皮里奥希去找他的嗅盐瓶,卡珀乔红衣主教睡着了。
“您知道,您提出的这个阴险的问题已经满足了异端罪行的条件!”大宗教裁判长气势汹汹地喊道。
“而您应该知道,在红衣主教秘密会议上所有谈到的东西都要被当作没说过!”桑奇诺针锋相对。
大宗教裁判长说:“异端分子!”
桑奇诺说:“伪善家!”
大宗教裁判长说:“我诅咒您和所有异教的信徒!”
桑奇诺说:“我诅咒你们这帮多明我会的流氓!呸,魔鬼!”
大概就是这最后一句话的缘故,交头接耳声一下子消失了,人人哑口无言,仿佛魔鬼就藏在他们之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从头打量到脚,本来这种打量法儿只是用在特拉斯特维莱的妓女身上的。
对大宗教裁判长的辱骂言辞是可以把桑奇诺送进宗教裁判所里的,但是这位数学家知道,教皇的手替他遮着天呢——庇护五世但凡还想完成圣彼得大教堂的建造,就需要他的知识和算术本领。
因此,当桑奇诺向教皇投去求助的目光时,后者便不快地冲大宗教裁判长挥了挥手,和稀泥般地喊道:“Irascimini,nolitepectate!”
等众人终于平静下来,一个白胡子老人发言了,这就是路易吉’利利奥,医学领域的智者、天文学上的天才。利利奥爱上了时间,就像爱上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女人(虽然他自己说没有比女人更让他看不上眼的东西了)。很多年以来,他住在梵蒂冈的风塔里,受教皇的委任,做历法改革的计算工作。他是一个怪人,他最喜欢跟无形的人进行讨论,这个看不见的人在学识和能力上都和他旗鼓相当,因此有些人认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自我,是他与之打交道的他自己的“魔”。哥白尼的预言出版后,利利奥受庇护三世的委托计算灾星的轨道,证实了哥白尼的计算结果,于是教皇威胁要把他逐出教会,还用所有但凡想得出来的地狱之苦判他永远保持沉默。利利奥说,他在这件事情上熬白了头发,心也变得沉重。而现在,他纳闷儿怎么全罗马乃至全世界都因为世界的末日而疯狂。
他强调说,此事如今四处传扬,尽人皆知,这可不是他的责任。
“没人这么说!”教皇回答天文学家,“您没有责任。”
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姆巴拉眯缝起眼睛,面向教皇问道:“陛下,到底是谁把这个谣言散布出去的?”
“您说是谣言,大人?”庇护苦笑着说,“正如我们都知道的,这不是谣言,而是可怕的事实。”
“那好吧,是谁到处散布这个事实?是这屋子里的人吗?我们之中隐藏着一个犹大吗?”
教皇摇摇头:“应该由大宗教裁判长回答这个问题!”
大宗教裁判长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好像要借此赢得一点时间似的。他抚平自己红色的披肩,然后说:“我们本来以为这是个人的行为,目的是要挟我们。但现在我们怀疑,这之后隐藏着一个思虑周全的阴谋,目的只有一个:危害我们的神圣教会。后面真正的主使是谁,我们说不出来。也许是土耳其苏丹或德国新教徒的阴谋。”
“那么那些要挟者的目的是什么?”小兄弟会的甘策尔问。
“一个可笑的目的。”大宗教裁判长回答,“我认为那只是个借口:声称手里有哥白尼那本书的人(而且看来确实如此)要求宗教裁判所修正一个异端判决。”
克利斯托夫·克拉维忧心忡忡地抬起头说:“他的名字宗教裁判所知道吗?”
“当然。”
“您愿意说出来吗?”
大宗教裁判长看看教皇,后者点了点头,于是他说:“他的名字是雷伯莱希特·哈曼,圣彼得大教堂的石匠工头。”
克拉维跳起来,像是魔鬼在他的椅子下面点燃了地狱之火似的。
“您认识他?”
耶稣会修士默默地点点头。
“他和您一样是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德国人。您是怎么认识他的,克拉维神父?”
克拉维扭曲了脸孔,像是被什么吃的东西哽住了喉咙,半天才回答——显然这个回答让他很为难。“哈曼小时失去了父母。我们住在一个城市里,而我父亲雅各布·亨利希·施吕瑟尔收养了他。所以哈曼和我成了继兄弟。”
耶稣会教士的回答再次引起了强烈的骚动。蒙特马拉诺的伊苏阿尔利红衣主教比所有人叫得都响,他问那耶稣会教士为什么没去找继兄弟算账。红衣主教国务秘书克劳迪奥·伽姆巴拉在那里感谢上帝创造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奇迹,现在一切都会好转了:克拉维将把哥白尼的那本书带回到教廷手里,陛下将发布一道训谕,驱散关于世界末日的可笑谣言,任何还要说起世界毁灭之事的人,得做好被宗教裁判所追查的准备。
听了这些话,众目睽睽之下的耶稣会教士的大脑门儿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