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先是想对这个不寻常的邀请置之不理,可最终还是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到了时问,他便走上通往教堂山的陡峭石阶,再沿着老庭院后面的狭窄小路向下,到了圣雅各布教堂。
这是一座罗曼风格的大教堂,属于同名的神学院,同米歇尔山的修道院一样享有豁免权,自然受到侯爵大主教的庇护。雷伯莱希特走进通往大教堂的小庭院时,远远地就有一座新立的墓碑映人他的眼帘,是用明亮的砂岩做的。使它显得与众不同的是,碑上没有名字,在“Requiescat in Pace”这句铭文下只刻着字母A.F.H.。
哪个没有名字和出身的罪人会在这座教堂里找到了他最后的安息之所呢?
“纪念正直的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1554年去世。”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犹如在念墓碑上的铭文,“愿他安息。”
似乎雷伯莱希特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凝结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有位衣着高雅的黑衣先生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下。
“这符合你的愿望,不是吗?”陌生人说道,一边摘下头上的四角帽。
雷伯莱希特抬起头来,惊讶地喊道:“是您,尊贵的侯爵大主教先生,我简直没认出您来!”
“也用不着让人知道我们的会面。”大主教看了一眼墓碑,接着说,“我想让你高兴一下,因为我知道,你父亲亚当得到一块他本该拥有的墓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但是大人,您知道我父亲是被宗教裁判所……”
“那是宗教裁判所的事!”对方打断他的话头,“而这是侯爵大主教的事。”
“您对我太好了,大人。但是请允许我说明,我更看重的不是给我父亲立一块显眼的墓碑,而是为他恢复名誉。我父亲不是巫师,他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我敢对天起誓,他死后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显过灵。”
“我知道。”大主教冷静地答道。
“您说什么?您知道?”
侯爵大主教点点头:“只要不是亲眼看到,我就不相信这类事情。”
“那两个证人都靠不住——都是很卑鄙的人,请您相信我!”
“我是相信你的啊,我的孩子。”
“如果这样的话,您就可以为我父亲出具一个证明啊!这样,我父亲的名誉还是可以得到恢复的。”
侯爵大主教微笑着摇摇头说:“我的孩子,您父亲是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巫师的,按照神圣天主教会的法律,这就意味着他是一个巫师。宗教裁判所不会犯错误——它从没犯过错误,也永远不会犯错误,因为它的每一个判决都是以上帝的名义说出来的。”
阿门!——雷伯莱希特想这样叫出来,但他没有叫,他气得几乎都要窒息了。他觉得黄色的胆汁正在自己的身体里上升,他对虚伪的神父及包围他们的一切的厌恶也同时在增长。他恨他们永远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红润的脸,他们潜心积虑研究出来的一举一动,他们那种轻飘飘的走路姿态,好像他们总是悬浮在大地之上似的,还有他们导演出的神圣气氛。雷伯莱希特下定决心:一旦有机会给那些倒霉神父捣乱,他一定会去做的。
侯爵大主教看着内心激荡的石匠,似乎能读出他的思想似的。
他说:“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是愤怒没用。有善就有恶,而有善恶就有教会的律法。造反是没用的,对你自己没用,对别人也没用。”
雷伯莱希特茫然地点点头,侯爵大主教又讨好似的说道:“我以为会让你高兴的——虽然墓碑上没刻名字。我这样做冒的风险可不小呢。”
冒险,雷伯莱希特想,天知道,冒险也是有限的。就连在这一点上也体现出了一个教会首领的虚伪:不敢公开地站在自己所持的立场上——就像那无名的墓碑。
“我为此也很感激您啊,大人。”他话音带刺,又愤世嫉俗地重复道,“请接受一个巫师的儿子的感谢!”
“听着!”侯爵大主教费力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我这样做,并非完全没有个人目的。我做了我能力范围之内所能做的,现在我的孩子,我希望能看到你对我的感激。”
“我,雷伯莱希特·哈曼,我能做什么,向大人您表达我的感激呢?”雷伯莱希特大笑起来。侯爵大主教把他强推到接在教堂外墙上的一个龛室里,以避耳目。
侯爵大主教开始严肃地说道:“我现在要对你讲的话,你绝不能吐露出去,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得保守这个秘密,就算把舌头咬掉了,也不能透露一丝风声。”
教堂庭院的墓碑之间,鸟儿在做一天里最后的啁啾鸣唱。雷伯莱希特四下里看看,简直不相信发生的事:侯爵大主教是一个人来的,这次不寻常的会面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而且有那么一件重要的秘密的事情,侯爵大主教偏偏要告诉给他。
没有什么比秘密更使人沉重的了,雷伯莱希特想,谁要是说出他在保守一个秘密,那就已经先把自己泄露出去了。一个念头飘过他的脑海:侯爵大主教如此神秘兮兮,是不是和妓女卢多维卡有关——结果却并非如此。
“你知道哥白尼吗?”侯爵大主教冷不丁地问道,他的目光越过雷伯莱希特,望进暮色之中。
“埃尔姆兰的那个博士吗?”雷伯莱希特惊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死了有二十年了。最近我拿到过一本他的著作,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时间阅读。”
侯爵大主教一把抓住雷伯莱希特的胳膊,摇晃着问道:“你还记:得那本书的题目吗?”
“当然了。”雷伯莱希特镇静地回答,“《天体运行论》。我是在米歇尔山的本笃会修道院里撞到这本书的。这本书有什么特殊的吗?”
“什么也别问!”侯爵大主教的声音半大不大,带着威胁的口气,“那个图书馆里还有哥白尼的别的书吗?”
雷伯莱希特不知道侯爵大主教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十分迷惑。他结结巴巴地说大概还有吧。本笃会修道院的图书馆里大概收藏了欧洲的每一本书,不管是在哪个地方印的。但他没有去找过这个作者的其他著作。他传播的关于星辰的学说当然很有意患,可他不是宣称太阳是宇宙的中心而不是地球吗?这样他就违背了圣经。
“人们传说,”侯爵大主教说道,看得出,他是很不容易说出来的,“除了教会许可发行的书籍外,米歇尔山的僧侣们还拥有违背教会意愿秘密印制传播的书,单单出手这个原因他们也不容外人看到。”
“禁书?”_雷伯莱希特装出惊讶的样子来,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可别说错一个字!尊贵的夫人!修道院是信仰的花园,而僧侣是上帝的仆人。”
侯爵大主教有片刻工夫丧失了镇定,吼道:“所有的修道院里都住着魔鬼。大多数僧侣不过是披着虔诚僧衣的异教徒。你谁都不能相信,听见了吗?一个也不能信!”
雷伯莱希特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使侯爵大主教平静下来,于是便赞同地点点头。
对方继续说下去:“那个尼古拉·哥白尼有个异常聪明的脑袋瓜。他是教会法和医学的博士、虔诚的基督徒,可天文学是他暗地里的最爱。但他还是够明智,让他的主要著作在他死后才发表,这样他就避免了与宗教裁判所起冲突。你提到的那本书很不同寻常,几乎没有人读过,所以没让天主教会担心。有朝一日它会烂掉,碍不着任何人的事。”
那么真理呢?雷伯莱希特想,教会里好像没人对真理感兴趣。
侯爵大主教接着说道:“哥白尼还有一本危险得多的著作,题目是《De astro minante》。”
“《论灾星》?”
“对。那是一本小书,像《约翰启示录》一样有二十二章,也像后者一样内容惊人。寄白尼清楚这本书的意义,只给极少数人看过,其中一个是博斯菲尔德修道院的院长,他做了一个手抄本。作者死后,他将此书付印,整整印了一百零一本,博斯菲尔德联盟的修道院每家一本。这是本笃会修士的一次异教改革运动,米歇尔山的修道院也是其中之一。”
“我明白了。”雷伯莱希特答道。
“你什么也不明白!”侯爵大主教冲他吼道,“你不明白!到目前为止,教宗会议找到了其中的一百本并将其毁掉——就缺一本。”
雷伯莱希特恍然大悟:“而您猜测这一本就在米歇尔山的修道院里!”
侯爵大主教反对地举起双手:“不是我,我的孩子,是罗马教廷在追查哥白尼的这本书。枢机主教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
雷伯莱希特费力地喘着气。他觉得头晕,似乎大地开始在他脚下旋转,但同时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权力感:圣灵在上,罗马教廷请求他,雷伯莱希特·哈曼帮忙!
这还不是他脑子里闪过的惟一念头,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他父亲亚当留下的秘密信息这时突然获得了一种涵义:FELIOMEO L.*TERTIlA ARCA。他清楚地看见那些字,就像第一次看到它们一样。最重要的是,那其中有一个他迄今为止没有重视过的一个符号:中间的那个星号如果不是指那颗灾星,还能是指什么呢?
肯定是这么回事,他父亲了解那本书。看来,他研究那本书研究了很长时间,而且思考怎样才能把那具有爆炸性的知识传下去。
可能他觉得儿子太年轻愚蠢,还不能把书的内容告诉他,或者,只有当他把第三架的所有书籍都读遍之后,或是以别的什么途径撞到那本书时,秃头亚当才愿与他分享书里的知识。他要是知道偏偏是侯爵大主教把儿子引到了猜测的正路上,肯定会觉得很有讽刺意味。雷伯莱希特也禁不住笑起来。
“你在笑吗?”侯爵大主教不快地嘟囔道,“我看你对此项任务并不当真!”
他把雷伯莱希特推到一边,背剪着双手,在龛室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雷伯莱希特察言观色地说道:“那么,如果我出的价是,在这块:无名墓碑上刻上您一开始念过的那些话呢?”
侯爵大主教猛然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立在雷伯莱希特面前:“你别以为这就把我或者教宗会议甚至是神圣的教会攥在了自己手心里,可以为那本书漫天要价了。如果是这样,会有一系列的证人可以在宗教裁判所那里证实你和美丽的酒店女主人玛尔塔·施吕瑟尔通奸。”
雷伯莱希特僵住了,刚刚心中还充满了胜利感,这会儿已经像朽了的房梁坍塌下来;他只感到软弱无力和郁结的怒火。
“尊贵的大人,”雷伯莱希特声音尖利地说,“您知道,本笃会修:上在他们的修道院里藏了多少书吗?”他停了一下,身体激动得发抖,“恐怕得有几十万本,而它们的排列顺序,就像是上帝造物之前的混沌状态。我不知道我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找到那本书。请您给我时间,我会尽力而为。”
“你会有这个时间的。”这是他得到的回答。此时雷伯莱希特看到的侯爵大主教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轮廓,但他觉得自己听出了后者话音中的讥讽,这声音很轻,但是带着某种威胁:“就三十天,一天不多!”
雷伯莱希特没有回答,而是靠到墙上,茫然地盯着无云的天空,金星已经闪现在那里,像一颗预示不祥的彗星。他每时每刻都愈发意识到,不管他找得到找不到那本书,不仅他,还有玛尔塔会落入侯爵大主教和宗教裁判所那帮刽子手的掌握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走。
“那好吧,”雷伯莱希特说,“三十天也许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