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的一个星期六,雷伯莱希特从大教堂的建筑工地上下了工,往家里走去。他要洗去身上的尘土。寡妇奥尔斯瓦尔德一直令人感动地照料他,待他像待自己的儿子,有时简直好得让他接受不了。
她在一楼厨房的旁边给他弄了个房间,权当浴室,罩面有个双耳大木盆。她还非得要一个星期给他换两次浴水,水当然是冷的,这要费很大的力气,因为水得从百步之遥的山德的水井那里用木桶打来。
洗去一身的尘土,顿觉清爽了许多,雷伯利希特便上路前往本笃会的修道院了,当然,那无微不至的女房东少不了提醒他晚上不要又搞得很晚。
干了一天重体力活儿,晚上再去学习,这对雷伯莱希特来说当然是个很大的压力。有时候他从修道院回来后,累得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然而在这种时候,若说想到放弃,他放弃的会是石匠的工作,而不是学习。
头几个星期接二连三的事情阻止了他在修道院里探寻他父亲的遗嘱,这是他所不情愿的。自从他相信某种关联的存在——“捉迷藏”是他父亲爱玩的神秘游戏——最折磨他的问题就是:父亲为什么选择了如此隐秘的道路给他留下信息呢?这毕竟太冒险了,因为他有可能在匆忙之中根本发现不了线索。第二个让他思来想去的问题是:信息里究竟包含些什么内容呢?雷伯莱希特和米歇尔山上的僧侣之间已形成了一种几乎称得上是友谊的关系。修士们把这个聪明的小石匠看成是他们中的一员,鲁希乌斯院长甚至暗地里希望,雷伯莱希特最终能加入本笃会。鲁伊特格始终在向他教授古老的语言,给他讲解古代的哲学家,而他眼中的埃默拉姆修士则是一位优秀的自然科学、几何学和天文学方面的老师。
不管是和他在酒馆里伴着酒杯彻夜畅谈上帝和世界的鲁伊特格,还是自从去修道院参观便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如今已白发苍苍的埃默拉姆,雷伯莱希特都不敢把心事透露给他们。他在瘟疫期间看到了那些自以为扛着十字架的假圣人如何在转眼之间变成了魔鬼,如今即使在修道院的走廊厅堂里处处见到的又是和平与虔诚,他也不能把那些记忆抹掉。
自然,他向僧侣们隐瞒了侯爵主教把他叫去刨根问底的事。另外,他也不像过去那样通过正门进修道院了,而是选择了走河边,然后走通往花园的那条艰难的石阶小径,然后不被人注意地从修道院后门进去,穿过内庭进入图书馆,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他。
寻找那本要命的书,简直像做一次惊险的旅行,穿越空间和时间,从地到天,从亚当夏娃的时代到尚未到来的时代——未来。他到底该从哪里着手呢?那被他父亲挂在心上的第三架——“tertiaarca”,包括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大约五百本书籍。其排列顺序和其他区的相同,各个科学门类和学说分支不是垂直排列,也就是说不是一科挨着一科,而是一层一层地向高处去。而在每一科之中书的排列不是按其出版的时间或重要性,而是按书的开本大小。所以大个儿的书在最下面,小本的摞在上面。
雷伯莱希特毫不怀疑,他父亲不仅了解正面公开的这些书籍,肯定也知道架子背面还有暗藏的书。而且,父亲对要传给他的信息如此神秘兮兮,更令他得出结论:那信息肯定不是藏在公开的这一面,而是在背面。但是背面也包括大约五百本书,甚至可能更多,因为其中大部分是小开本的比较省地儿的书。
于是,雷伯莱希特把第三架背面的书转到正面来,一再打量着面前耸立起来的皮面或羊皮纸裹着的秘密知识的世界。他尤其注意观察的是,会不会存在某种偏离正式的排列顺序的顺序体系。为此,他也把左右相邻的书架转过来,好做比较。
他长久地研究那些巨大的、绑着绳的、写着字的、平淡无奇而光滑的书脊,却没发现什么体系或特殊之处——除了每个区显示出各自的特点之外。有的书封皮的颜色和形式与众不同,有的横躺着或是位置比别的书错后一截,但是进一步观察之后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至少不能代表什么神秘的信息。
雷伯莱希特起先的出发点是,某些题目和科学分支他可以在查找时不予考虑,例如植物学、地理、几何和哲学似乎不应该能隐藏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所有的植物及毒品药物在重要的作品中都被列了出来。自从哥伦布向西和达·伽马向东的航行最终都抵达了印度之后,地球上已经没有了空白之处。几何学的那些定律已经有近两千年之久没有什么变化,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空间和时间的大小都保持不变,这些,都像教堂里的“阿门”那么理所当然。
说到哲学,反正已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达到了顶峰。“人应该优先考虑有可能性的不可能,而不是不可信的可能。”——谁能说出比这更伟大的生活智慧来呢?
正是这句雷伯莱希特与埃默拉姆修士在瘟疫期间曾探讨了一整夜的话,增强了他查找的信心——虽然希望近乎渺茫。同时他越来越意识到,他父亲选择了这样的一种方式,并不是故意耍鬼把戏——这不符合父亲的性格。不,聪明的秃头亚当是想借此促使他去研究整个的第三书架,如果他不去研究,亚当可能会认为他不配享有他的遗产。
于是,雷伯莱希特从那些秘密的神学和救世学说开始。不信神的人、异端分子、被赶出教会的人在其中充分表达了他们对天堂、对通往天堂的曲折道路、对一切尘世存在的结束的看法。很多东西令雷伯莱希特始终迷惑不解,比如弗兰肯人帕穆菲鲁斯’根恩巴赫的那些奇特著作。他作为宗教改革的信徒移居到了巴塞尔,在那里出版了具有滑稽剧风格的关于世界毁灭的作品,比如《诺尔哈特》:圣布丽吉特、库迈的女预言家、教皇和皇帝、土耳其人和法国人在其中大谈特谈基督之敌的降临,还有他的《关于方法的小册子》,奥格斯堡牧师沃尔夫冈·奥廷格尔在其中哀叹当代现实的堕落,预言即将降临的惩罚审讯(却没有指出具体日期),并预言世界将由一位伟大的王统治。
类似这样的书很多,雷伯莱希特在第三书架里遇到这类书似乎格外频繁。在夜读了两个星期之后,雷伯莱希特不过才读了两本书,而且都算不上是厚书,还有更厚的。于是他算了一下:如果他在这五百本秘籍的每一本上都花费两个星期的话——当然有的可能费时短些,有的长些——那他一共需要一千个星期或者说十九年!
雷伯莱希特绝望了,他沮丧地把头垂到面前的一本大厚书上,趴在上边睡着了。
梦里,书中描述过的那些智者都现身了。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黑色的四方帽,为他们在书架上占据的位置争执不休——
是该上升呢还是该下降,他们似乎对各自目前所处的位置极为不满。他们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以强调他们的人品和他们所提倡的学说。除了路德以外雷伯莱希特谁也没认出来,但他们的嗓门那么大,长相又都那么奇特,所以不难把他们彼此区分开来。
一个长着稀疏的黑色髭须和灰色大络腮胡子的矮胖男子喊道,他是马蒂亚斯·弗拉齐乌斯,他手里挥舞着一本《真理见证人名录》,宣布他作为路德的学生和教会历史学家比所有列在他前面的人都重要。
我们要教会历史学家有什么用呢——另一个也是貌不惊人的小个子喊道,他的秃顶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一圈头发。他说,更重要的是人类个体的健康,他手里挥舞的是一部大开本的书,封面上是红色的字母,组成的题目是《论医学》。他说自己在霍恩海姆出生,那时名叫提奥弗拉斯特·博姆巴斯特,但以帕拉塞尔苏斯的名字闻名,除了这本书,他还写了两百多篇关于促进人体健康的文字。
胡说八道!只听最上面一层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胡说!
他叫亨利希。廓尔内利乌斯,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内特斯海姆的阿格里帕。他的著作名为《关于科学的不确定性及失败》,这个题目起得理直气壮,因为所有的科学都声称自己是最重要的,而它们只有彼此结合起来才真正有意义。一有人打断他的话,阿格里帕就劈头一句“胡说八道”:天地之间有足够的东西辩证自己从事的是涵括一切的神秘科学;在他之前不曾有人传播过相同的东西,还有,物体的特性是可以转移到人的身上的,比如说,他自己明亮的嗓音就是得益于他脖子上挂的那一串夜莺舌头。他几乎不需要睡眠,因为他的外套里藏着一只活生生的蝙蝠,别人安歇的时候,它便四处乱撞,从不知疲倦。所以,谁要想高寿,就应该养一只长寿的动物,和一只乌龟或者一头大象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那他就当定寿星了。每种效果都有其精神上的原因,所以想象以及意志和信仰都有着神秘的力量。兜里放一块玛瑙可以让人变得健谈,放碧玉则有助于生养,放祖母绿可以约束欲望——只要你以同样热烈的激情相信这些,就像相信圣母的纯洁受孕。
这是真的——一个长相黝黑、秃顶锃亮的本笃会修士喊道,他是约翰尼斯.蔡勒尔,人称特里特米乌斯,曾是莱茵地区的修道院院长,后来是维尔茨堡的苏格兰修道院院长,熟悉一切科学著作,尤其是神学方面的。他认识很多见多识广的人,而且——诸位听好——在他的作品《德国名人录》中广而告之,但内特斯海姆的阿格里帕无疑是他们之中最有学识的一个,特里特米乌斯建议阿格里帕将其所著保密,只向少数人透露自己的学说,因为你只能喂一头牛干草,而不能像对待一只会唱歌的鸟那样喂糖。至于他自己著作中的内容,当然毫无疑问是崇高的——他那个时代的伟人不是都来向他咨询吗?他尽管有着一个僧侣的羞耻心,但还是向布兰登堡的边疆伯爵解释了在何种情况下体面的男士会被巫婆夺去他们的阳刚之力。他还回答了皇帝的一大堆神学方面的问题,并且令他一直怀念的皇后显形,就像在耶稣的空坟前显形的天使。
他对星辰一无所知!——从天花板那里响起一个声音,梯子伸到那里连梯顶都看不到了。他对星辰的事一无所知!否则他就不会胡言乱语,说什么千年时间的脚步取决于行星之神的交替统治了。
把《圣经》的历史塞到由星辰控制的人类历史的进程之中,这真是可笑!声音的主人叫尼古拉斯·哥白尼,是教会法及医学博士,还是弗劳恩堡大教堂的主事。他写了大量关于星辰运行的书,其出发点是:宇宙的中心不像《圣经》中写的那样是地球,而是太阳。他的内容最丰富的著作是《天体运行论》,在他死的那年才印出来。
他边说边从他高高在上的位置那里扔下来一枝干花,是分成两杈的铃兰,每杈上都有五朵花,他还喊道:“雷伯莱希特!”
“雷伯莱希特!”
雷伯莱希特听到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到埃默拉姆修士站在他面前,摇撼着他的肩膀:“你肯定是睡着了,雷伯莱希特!晚祷已经结束,快半夜了。”
雷伯莱希特揉揉眼睛,驱走睡意。他还有点晕头转向,并且浑身发冷。白胡子修士注意到了,便蹒跚地走到大厅的头端,将开着的窗户关上。
他走回来之后问道:“是哪本书把你累成这样,枕着它就睡着尼古拉斯·哥白尼及其著作《天体运行论》
了?”雷伯莱希特说不上来。他梦里看到太多了,以至于现在根本想不起是哪本书来。当他再次把书翻开,不由得一惊:“尼古拉斯·哥白尼”的名字赫然在目,《天体运行论》。
“你看这个!”埃默拉姆说道,目光闪烁。
“您指什么?”
“就是这个嘛!铃兰!”他指着书页间夹着的一朵压平了的小花儿:“铃兰是哥白尼最喜欢的花。”
“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帝保佑,这世上有着比这朵干花更大的奥秘呢。”
“是的,当然。”雷伯莱希特说。他想向那老修士敞开心扉,可转念一想,那样的话他就得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于是他没说,而是表示了歉意,并说道:“我只是很惊讶,在这么一本题目如此严肃的书里,会夹着一朵干花。”埃默拉姆修士双手捋过他的胡子,脸上带着睿智的微笑:“有花的地方,就有敏锐的理解力。”雷伯莱希特将书合上,送归原处,以无所谓的态度问道:“修士,您在您漫长的一生中读过多少本书?”
“多少本?这个问题问得可不寻常。说到底,重要的并不是一个人读了多少书,而是都读了什么样的书、什么内容。”
“当然了,您说得很有道理。”雷伯莱希特表示赞成老修士的回答,“我只不过是脑子里突然想到,将一个架子上从地面到穹顶之间的所有的书读遍是不是可能。”
这问题让老人觉得很有趣,他说:“怎么不可能呢?”雷伯莱希特刚把那本书放回原位,他就转动书架,以避免让什么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你用不着把每本书都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啊,你只需要了解它的内容!”
雷伯莱希特点点头,接着说:“我和鲁伊特格修士讨论过这个题目。他认为,一个自由的头脑很少看大部头的书,小开本的书的内容则更尖锐。”
“此话不假,我的孩子。这就好比是珍贵的首饰不会被保存在大箱子里,而是保存在小盒子里。而小阿尔定呢,你藏哪儿都行,可以掖在外衣里面带着到处走。”
“阿尔定?这个名字后面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哪儿的话!个头最小的书被称为阿尔定,这个名字源于威尼斯人阿尔杜斯·马努提乌斯。六十年前他将羊皮纸或者纸不是对折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四次,这种开本的书小到可以毫无问题地装进兜儿里而不露出来的程度,你也可以把它藏在草袋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