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学和星相学吗?当然了,大人!”雷伯莱希特松了口气,因为从这个问题里,他看不出什么险恶用心来。于是他兴奋地讲述起来:那个被尊为全知的希腊人泰勒斯,他在我主耶稣降生前五百八十五年便成功预言了一次日食的出现。事实上泰勒斯绝不是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他是一位优秀的数学家。还有毕达哥拉斯哲学的信徒,他们是最早说地球是球体的人,直到现在才被克利斯托夫·哥伦布证实了。此外还有那位萨摩斯岛的阿里斯塔克斯,一千八百年前就算出了日月的大小及距离,当然没有人能够检验它的真实性。雷伯莱希特也提到了《阿尔方斯算表》,那是三百年前卡斯蒂利亚的阿尔方斯国王交给犹太学者的任务,要他们描述日、月及五大行星运行的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有尼古拉斯·冯·库斯,他在巴塞尔的教宗会议上根据最新的天文学研究成果提出要改革罗马人尤利乌斯·恺撒的旧历法,结果却没有得到赞同。
侯爵主教转向一侧,向布道神父提了个问题:“所有这些著作都与神圣教会的学说一致吗?”
塞姆勒谦卑地望着天,似乎要把问题留给至高无上的主去解答,然后他答道:“我的理解力不够用来理解星辰的运行,大人。
我只认《创世记》中写的:‘神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与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做成了。神称空气为天。”’
“那么你呢,我的孩子,你对旧约中的创世故事怎么看?”
侯爵主教咄咄逼人地盯着雷伯莱希特。现在可千万别答错了,雷伯莱希特想。说错一句话,你的命运就无可挽回了!但是紧张之中,他想不出合适的回答来,而停顿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突然——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听到自己说出一句从图书馆里那些无数进行宗教教诲的书里看来的一句话,便说了出来:“大人,圣经不受任何怀疑,它的地位在所有学说和科学之上。”
侯爵主教的目光里满是惊讶,塞姆勒也一样。雷伯莱希特微笑着点点头,垂下了眼睛。他现在知道怎么对付教士了。
侯爵主教感觉到,要抓住这个年轻石匠的辫子可不那么容易。
他还真没有给人留下他是异教徒的印象——要么他真的不是异教徒,早就摒弃了他父亲的那一套,要么就是这个强劲有力的自封学者太能言善辩、太精明了,能把他的真实立场隐藏在他的聪明话后。
就这样,雷伯莱希特最终得到严肃的告诫:千万不要以科学的可疑方法去怀疑教会的学说,要注意观察米歇尔山本笃会修道院里的动静,任何一本可疑的没有教会许可标记的书都要报告给大教堂。
雷伯莱希特承诺之后离开了——少不了向那迎来送往的年轻修女投去钦慕的目光。
雷伯莱希特正要迈出大门,从大教堂广场那边传来咒骂声、喊叫声。是他讲究的外衣或是学究儿似的形象给他惹麻烦了吗?侯爵主教的府邸外聚集了上百个赤着脚衣衫褴褛的人,带着镰刀、耙犁、木棒等家伙。没带家伙的人则攥着拳头,冲着侯爵主教的宅第大门怒吼“吸血鬼!猪猡!刽子手!”等等骂人的字眼。从后面还飞出装了血的猪尿泡,冲着大门砸去。
雷伯莱希特的体面打扮使他看起来像个侯爵主教的秘书跑腿或是同党什么的,结果他一出门,三个家伙便向他扑过来,挥起拳头就打。雷伯莱希特徒劳地喊着:“你们干吗?我怎么你们了?”
“去问你的主教吧!”他们如此回答,“你可以去找他算账!”
雷伯莱希特的左眼上方挨了一拳,血淌了下来,糊住了他的脸,弄脏了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珍贵的外衣。雷伯莱希特抬起胳膊护住脸,简直就要晕倒了。就在这时,不知怎的他灵光一现,用最后的力气嚷道:“别打了,我是石匠雷伯莱希特!我没得罪过你们!”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从那些愤怒的男子之中分出一条道来,领头的那个走向流着血的受害者,粗声要求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雷伯莱希特向首领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这双手和他体面的外表确实是毫无共同之处。
首领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双手,再和他自己的手加以比较——
他的手和那双也差不多,因为它们也干过那么多重活儿。随后他吼起来,吼声响彻了整个场子:“你们这些榆木脑袋!蠢驴!你们打了我们自己人,只因为他出错了门!混账!该诅咒的家伙!”
首领——他说他叫卢多维西——用自己的袖子把血从雷伯莱希特的脸上擦掉,他说:“你得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放低了自己的音量解释说,“他们恨侯爵主教恨得咬牙切齿。你又穿得这么高级,看起来和他们那里头的人一样。”他边说边用头冲主教府邸的方向做了个动作。
“人总会犯错的嘛。”雷伯莱希特勉强开着玩笑。他的脑袋很疼。
“水!”卢多维西又用他惯有的音量吼起来,“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出来一个去拿些水和布来,给石匠包扎一下吗!你们差点就把他打死了。”
“那样就少一张吃饭的嘴了!”人群中有人咕哝了一句。
卢多维西的脸气得通红:“这是谁说的?”他暴怒地问道。
“我!”那人又答道,“因为这是事实。”
卢多维西向那人走过去,冲着他的胃部就是一拳,打得他像一个没装满的面口袋一样瘫倒在地。
雷伯莱希特想当和事老,想说他伤得并不重,可卢多维西把他搡到一边:“我们虽然都是维尔根一带的农民,挣生活挣得艰难,但我们都知情达理。我们是农民,不是流氓,你懂吗?”
“老实说我不懂!”雷伯莱希特答道。他虽然已年过二十,但一直生活在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他还从没出一天以上的远门,他不了解什么样的问题压迫着城市周边的农民。他遇到过的几个农村人都是虔信上帝的教徒,也没参加过三十多年前那场农民起义。
那时候,农民们把皮衣工洛策尔的《十二条》钉在所有的树和门上。这《十二条》是当时印数最多的小册子。他们引用《福音书》中的话语提出农民革命的要求,包括:废除农奴制,争取工资报酬,不再当牛作马,利息视收成而定,自由选举收取什一税的牧师。农民的起义没起任何作用,除了众多城堡和修道院被毁之外,成千上万的人丢了性命,情况没有丝毫改变,反而更加糟糕。就连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一一农民一开始都觉得他是个好人——在农民开始宣扬《十二条》之后也开始反对他们了,因为他不愿意看到《福音书》被他们的世俗目的所滥用。而很多农民反过来则对他的新理论大失所望。
“我很乐意给你讲一讲,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愤怒。”卢多维西说着走向雷伯莱希特。有人给他递过一只从衣服上撕下来并浸透了水的袖子,他接过来,开始给那无辜的受害者擦拭脸上的血迹。“我们再也不想供着那帮酒囊饭袋大地主了。不论年成好坏,他们都要向我们收取什一税。去年那场瘟疫害得我们无法播种,可税照样得交。那些拥有土地的教堂和修道院也不比世俗的地主强,他们仗势欺人,更是让我们气得喷血,他们以上帝的名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待我们如同畜牲。可《圣经》里写的却是我们穷人有福了,天国是我们的!大概那些教会的大老爷们想的是让我们挨饿挨得彻底些,好尽早进天堂去享福!”
卢多维西给雷伯莱希特处理了伤口,然后把那块已经染了血的布缠在他的额头上。之后雷伯莱希特问道:“《摩西》第三部里面不是已经写了,田里收成的十分之一应该归领主所有吗?”
“当然写了。”首领回答,“哪个农民都不会冒出拒不向领主缴纳田租的主意来。就算是这样子,农民们也都活得下去。可问题是,我们除此之外还得交小什一税、肉什一税、血什一税等等。有时候,如果一个地区是几个地主瓜分了的,那我们就得交好几次什一税。”
“小什一税?血什一税?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们城里人根本想象不出我们农民都遭了些什么罪。我们收获的每一颗果子、每一粒葡萄,菜园子、草场,锅里烧的所有吃食,每粒豌豆、每根萝卜,都属于缴小什一税的范围。不管你女人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是有个看不见的食客跟着坐在饭桌上,有可能是侯爵主教,有可能是个肥得流油的牧师,也可能是个残暴的贵族。”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抗议收取血什一税!到现在为止,最聪明的读书人在《圣经》里也找不到哪个地方写着我们收获的蜂蜜蜂蜡的十分之一也得归领主所有。”
“你是说,你们的蜜蜂大主教也有份儿吗?”
卢多维西沉默地点点头,满腔的愤怒写在脸上。“你站到一边去!”他命道,把雷伯莱希特从大门前推开。随后,他将手指举到唇问,打了个唿哨。四个农民应声走出人群,抬着口破旧的大缸。
他们在大门前将大缸举起来,随着一声号子,让大缸砸在大教堂广场的石头地面上。
缸碎了,缸肚子里流出农民们从粪坑里舀出来的牛屎粪便来,登时臭气熏天,这还不算完,又有四个农民抬出一口缸来,又将其砸在府邸大门前。这回,缸里是各种令人望而生厌的虫子:蟑螂、蛴螬、甲虫、牛虻、丽蝇,翅膀都被揪掉了。这些虫子嗡嗡地围着发出恶臭的粪便。卢多维西的声音这时又响彻了广场:“这是交给侯爵大主教的什一税!这是交给侯爵大主教的什一税喽!”农民们全都吼起来,同时向四面八方散去。雷伯莱希特也走为上策,消失在大教堂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上帝保佑,再加上寡妇奥尔斯瓦尔德很乐意充任母亲一职照料她的房客,雷伯莱希特没几天就恢复了健康。在这座染匠小巷的房子里,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挥之不去的都是他和玛尔塔的关系以及出乎意料之外的结局。他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让这件事过去,也许永远不能。尽管玛尔塔斯毫不顾及他的感受,硬把他撇开,将她对他的感情做了给那些虚伪的忏悔神父的牺牲品,可雷伯莱希特仍然一如既往地爱她。他不得不想方设法避开玛尔塔,因为每遇到她一次,尚未愈合的旧伤口都会撕裂。
不过,雷伯莱希特仍然在琢磨侯爵大主教对他那次莫名其妙的接见,其原因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他的处境看来并非没有危险,因为不知怎么搞的,他陷入了教会教士与教团僧侣的交锋地带;而每个人都知道,这两方就像狗和猫似的不共戴天,互骂对方罪孽深重。这么说还是最轻的呢,由于侯爵主教根本不必来自于僧侣阶层,所以普通的僧侣也就觉得没有必要禁欲和苦修。在本笃会修道院的图书馆里,雷伯莱希特曾找到一些视察报告的手抄本,其中充满了对神父们的不满——他们蓄养情妇,贪得无厌,生活方式根本不是应有的那样。那些手抄本是怎么进入修道院的,修道院僧侣要它们有些什么用处,这些,雷伯莱希特从没想过。手抄本里不仅记载了世俗教士造的孽,比如破坏斋戒规定,****、嫖妓、引诱处女、乱伦等等,也记录了他们所受的惩罚。有个神父因为逛窑子受的是最轻的惩罚,而埋葬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则受到了最重的惩罚。
世俗教士则对修道院僧侣制进行恶毒的谩骂攻击,宣扬真正的虔诚既不需要僧袍也不需要起誓。不管是绝对圣洁的奥古斯丁还是门徒保罗,或是耶稣本人,都不曾穿过僧袍。施佩耶尔的大教堂布道师、海德堡的诗学教授雅各布·维姆斐凌虽然严厉批判教会的糟糕状况,却仍是最忠于教会的人之一。他已经引起了罗马教廷的注意,不过教皇尚未插手此事。
除此之外,不同的教团和修道院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敌意。最激烈的是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之间关于圣母处女受孕理论的争执,双方僧侣用最恶毒的文辞对对方谩骂不休。多明我会的先师托马斯否认玛利亚是通过圣灵受孕的,受其影响,多明我会的僧侣也就竭力贬斥通过圣灵受孕的观点。而方济各会的僧侣们深知大众是支持自己并厌恶多明我会的宗教裁判法庭的,所以他们到处宣扬圣母的贞节受孕,谁否认这一点,他们就称那人是圣母玫瑰花冠里的一根狗尾巴草。
雷伯莱希特绞尽了脑汁琢磨侯爵主教到底关心什么。不管怎样,在宗教裁判所对他父亲的判决与本笃会的图书馆之间似乎有神秘的关联。由于这种关联,他父亲留下的秘密信息便出人意料地重要起来。那秘密信息他本是偶然发现的,其含意直到现在还没有显露。他父亲为什么人死了还要用这么难解的谜来折磨他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雷伯莱希特头一次抱怨起父亲来。
身体刚一恢复,晚上他就跑到“啤酒杯”去喝黑啤酒了,好让自己换换脑子,想想别的事。在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几十个教堂建筑队的帮工挤在一张太小的桌子上。他们向雷伯莱希特敬酒,把他们这个领头的当成了英雄,因为是他从侯爵主教那里争取来了新的木制脚手架。一只有半条胳膊那么高的装得满满的酒杯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
雷伯莱希特根本就没有机会解释,让主教相信配备新脚手架的重要性其实并没有费他任何力气——主教没准儿反正也会批准这事的。这时,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回头望去——是鲁伊特格修士,身着黑衣,但不是僧侣的打扮,而像个云游四方的学者。他在这个地方总是扮成这副样子。
“全体圣徒在上!”雷伯莱希特高兴地叫起来,“这么长时间,您躲到哪儿去了?米歇尔山的人都以为您不声不响地升天去了!”
他说着,一边挤了挤眼睛。
鲁伊特格开怀大笑:“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才不会直截了当地走上天堂之路呢!得先经受炼狱之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