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独自一人在图书馆里度过了二十七天,夜晚经常也在那里,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黑色死神没有像僧侣们担心的那样再次伸出魔爪,鲁西乌斯院长把这解释为上天的表示,梅尔奥希尔修士肯定是惹怒了万能的主——即使没有人知道他暗地里犯了什么罪。
事实上,自从梅尔奥希尔死后,修士们就像猫和狗一样互相躲着走。参加分布在全天、在昏暗的教堂里进行祈祷的人几乎从来不超过四个。而这几个人也不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合诵的位置上,而是每个人都跪在一个角落里,完成祈祷后又各自离开。梅尔希奥尔修士死在里面的饭厅也没有人再进去,虽然弗里德曼修士每隔三天就在那里捧着香炉熏一道香,共熏了三次。厨子修士和他的年轻徒弟把每天的饭放到一个个小室的门外。与城里的人家不同,修道院的僧侣不会挨饿,修道院仓库和地下室里的储藏足够几年用的。
现在是谈不上正常的修道院生活了。谁在什么地方呆着,没人说得上来。雷伯莱希特经常有几天之久一个人都碰不上,等碰上一个的时候,也谈不上是真正的相遇,因为僧侣们都像幽灵一样在走廊里飘荡,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数门中的一扇后面。
保罗皈依日和主显节之间的某一天——雷伯莱希特早就丧失了对日期的准确感觉——没有尽头的日子中的一天,一个修士突然出现在图书馆里——埃默拉姆修士,戴眼镜石的白胡子长者。雷伯莱希特刚到那天见过他,但还从来没和他说过话。
雷伯莱希特清了清嗓子,他担心这个近视的老头看不见他。
“赞美。”埃默拉姆修士看见雷伯莱希特时喃喃说道。修士之间彼此问候时往往把下面的“耶稣基督”吞掉,因为反正谁都知道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永远。”雷伯莱希特也同样自然而然地回答。
直到现在老人才似乎认出这个年轻人来,因为他惊讶地说:“啊,是你,外来人!”
雷伯莱希特尴尬地耸耸肩,微笑道:“您是四个星期以来第一个走错路到这儿来的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这儿,研读了最激动人心的书。”
老埃默拉姆一边双手抓住自己的白胡子在黑色的袍子上捋着,一边微笑着,似乎这样做让他身体上很感惬意。“毫无疑问,你抽到了一根好签——你有个聪明的脑瓜儿。鲁伊特格修士说,你对古老的语言和几何学掌握得和你父亲一样好。他很受人喜爱。”老人边说边画了个十字。
“鲁伊特格修士在哪儿?”雷伯莱希特问,“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天知道。”埃默拉姆回答,“你不是第一个问这问题的人。”
“他在……”
“我想不会。”老人打断了他的话,“梅尔希奥尔死后第二天他的饭碗就没再被动过。但朝北的一扇窗户开着,虽然那之前才刚刚被钉死。”
“他自杀了吗?”
“鲁伊特格?他去自杀?这太难以置信了,年轻的朋友!鲁伊特格修士不是一个能对自己犯下罪孽的人,对他来说尘世的生活太重要了。不,鲁伊特格一直就过着双重生活,他在修道院里,堪称我们的模范。而当他在外面,不过这个就用不着我给你解释了。”
“怎么?您知道?”
老人笑起来,这一次他不光是用他的嘴笑,而且也用上了眼睛,刹那间,他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突然显出某种青春气息。“我有鲁伊特格两倍那么老,所以也有两倍那么聪明。我们的差别就在这儿。别误会,鲁伊特格是我喜欢的兄弟之一。他比大多数人聪明得多,他的信仰也不虚伪。不过这并不排除还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存在的可能性。”
须发雪白的老修士说出这话,话音里不带丝毫指责的语气,好像只是顺便说说,然后他便走开了,借助眼镜石的帮助他到左侧的一面书墙前在那些大开本的书中寻找——它们的类别编为“Herharium”,即草药。雷伯莱希特跟着老人,问是不是可以帮他找什么书,因为他现在对这地方已经有一定程度的熟悉了。
“正像你的父亲亚当!”埃默拉姆修士笑道,“他比管理我们图书馆多年的哑巴修士安德雷亚斯的脑子里记的书还多。”说着,他走近那些书脊,四面转着他的眼镜石,似乎要从那东西里引出什么魔力来一般。毕竟,这件神秘的仪器使他已经变得极弱的视力大有改善,他又可以看书写字了——两件他本来已经完全干不了的事。
他用从母亲方面得来的遗产——沿美茵河往下游走二十里处的一个小房产做交换,才从一个来自黑森的游方学者那里得到它。不一会儿,无需雷伯莱希特的帮助,老修士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手抄本来,纸页已经有些零落,书名叫做《Matedamedica》。这是抄写室的僧侣手抄下来的。
雷伯莱希特疑问地望着埃默拉姆。
后者像学校老师一样举起手指,脸色严肃地说:“如果有一种能够对付可怕的瘟疫的草药,那就一定写在这本书里。没有一本关于植物治病功效的书比迪奥斯库里德的更好。迪奥斯库里德一千五百年前生于基利家,只在耶稣受难的几年之后,但他的药学今天仍然无人能够逾越。据传说,他不光用他配的药治好了病人,甚至还治活了死人——当然是假死的人,迪奥斯库里德可不是江湖骗子。”
“那我就要问了,您怎么早没来找这本书。”
埃默拉姆修士做了个鄙弃的手势:“在艰难时期、瘟疫时期,人们都宁肯听信一些空话废话,而不是信任科学经验。这在一个修道院里也没有两样。能治疗迷信的草药还没长出来呢。”
“您打算怎样?”
“我在考虑怎样才能让兄弟们从他们的窝儿里出来。几个月以来,他们像大老鼠一样躲在修道院最偏僻的角落里,互相躲避。用虔诚的话语吸引他们出来已经失败了,所以我想,我要用计谋把他们引出来。”
“用一种魔水吗?”
“不许嘲笑一个老人的智慧!”
“请原谅,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要炮制迪奥斯库里德为治疗黑死病而发明的一种合剂,一种很辛辣的、令人恍恍惚惚、立刻见效的合剂。它是不是真能抵抗瘟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人做榜样以及对疗效的信任。只要有一个人从藏着的地方出来,别的人也会自动跟来的。”
“您真是聪明啊,埃默拉姆修士!”
“这只是漫长的一生积累的经验。”他说着开始在一小块羊皮纸上抄写一个药方。
“我可以替您做这事!”雷伯莱希特自告奋勇。
“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当然了。”雷伯莱希特在修士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开始抄录药方的成分。
老人从旁边注视着他,一边随意似的问道:“我听说你在大教堂的建筑工棚干活儿?”
“是的,当石匠。卡尔瓦奇曾是我的师父,严格地说现在还是。
他在全国都很有名。”
“一个酒鬼、欠债人和追女人的英雄!”
雷伯莱希特笑道:“这些也是。但他是个和石头打交道的天才,能和伟大的意大利大师媲美。要让我说,他出卖他的才能所得的低于他的价值。我经常纳闷他为什么要在这儿的大教堂当补鞋匠,他可以亲手创造建筑艺术品。”
埃默拉姆把一只手搭在雷伯莱希特的胳膊上说:“我的孩子,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你是块当学者的料,自发地掌握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很不寻常的丰富学识。所以你也问问自己,如果你继续去干用新石头取代破损的旧石头的活儿,是不是也是大材小用了?你的天赋是不是该用来做更大的事业?”
雷伯莱希特大吃了一惊:修士说出了一个还从来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的念头。
“但是我热爱艺术,我的努力是为了维护它!”
“我可不想说你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修士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霭。他接着说:“我知道,一切都在不停地变更着,古希腊人就已经知道这一点。现在人类首次抵达了一个终点。”
“终点?我跟不上您的思路了,尊敬的长者!”
“你看,到距今一百年前为止,人类在他们的建筑作品中表达自己。要想把人类的思想长久保存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古埃及人的金字塔不只是他们国王的陵墓,他们首先是要表达自己的文化、他们关于哲学和宗教、关于几何学和天文学的知识,那时候他们还根本不会写字。古希腊人用他们的那些古典神庙以及我们的祖先用耸入云天的大教堂表达的也不是别的。”
雷伯莱希特很惊讶:“您言之有理,埃默拉姆修士。我还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看待过建筑艺术。您是一位智者。”
长胡子修士转过身,推辞地举起双手:“我现在要对你讲的,”
他说,“你也许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讲,因为这恰恰对你很重要:到距今一百年前为止,教堂、大教堂、城堡、庙宇和其他纪念性建筑是人类的图书馆。它们用清晰的符号——有时是用暗示——传播了知识。还不只如此,它们还反映了时代精神和人们的灵魂状态。
你看中世纪那些昏暗的大教堂!它们不是能引起人的恐惧、虽然结构简单却让人看不透吗?你不是可以处处感觉到那凌驾于人们之上并作用于他们的权力吗——不管那权力来自教皇还是皇帝。或者你观察一下罗曼风格:我们从罗马人那里学来了‘圆拱,几百年来建造冲天的门、大门、窗、龛,做出像天穹那样的圆拱。但突然之间,古老世界改变了面貌。人们的虔诚变为由上面管理,这在古埃及人那里就已经没有了。教皇制得到凌驾一切之上的权力,而这权力体现在人类建造的最高的建筑物上,比金字塔还高。教堂的大堂高得让人都看不到它的顶了。几百年历史的圆拱只好让位于尖拱——它显示出一种抗拒重力的虚荣,如可恶的瘟疫一般,被那些十字军东征的将士从东方拖来。”
“那么埃默拉姆修士,您为什么认为,那些纪念性建筑失去了它们的重要性?”
“你还问?偏偏是你?”白胡子老人高举双手,像杂耍艺人那样转了一圈。“约翰纳斯·根斯弗莱希,人称古滕堡——他的印刷艺术赛过了建筑艺术。你向四周看看,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的是比全国所有的大教堂能够介绍的还要多的知识,具有比皇帝的全部军队更强大的力量,可以随意经常复制,可以运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雷伯莱希特被这想法吓住了。他试着将埃默拉姆的话继续想下去,但老人比他更快一步,说:“结果是人们将不再造大教堂,而是造图书馆。如果有朝一日人们不再去教堂祈祷,而是去大图书馆,他们在那里不是听神父宣讲上帝的话,而是读自己刚好有兴趣读的东西——如果是这样,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我们是不是会因此而更加快乐呢?我不知道。”
埃默拉姆的话引起了雷伯莱希特的深思。他很快把那神奇药方余下的部分抄完,把羊皮纸交给修士:“您说人在书组成的墙之间找不到快乐?”
老人将他的眼镜石高高举起,眼睛凑过去,像要透过一个锁孔望进天堂:“你不该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你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这儿!你在这段时间里快乐吗?”他将眼镜石放下,望着年轻人的脸。
雷伯莱希特不敢回答,因为他知道埃默拉姆是不会喜欢他的回答的:“即使我因此会把自己变成您的敌人,”最后他终于答道,“但这个地方很久以来就对我有磁石一般的吸引力。来这里的渴望,超过我对去大教堂或别的哪个教堂做祈祷的愿望。是的,这个地方散发出比任何一个教堂都多的神圣气息。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说了这些就把我想得很坏。在这几个月里,这个图书馆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而我很怕不得不离开它的那一天。”
雷伯莱希特说这番话的时候,长胡子僧侣眯缝起眼睛打量着他,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动着他的眼镜石,过了好一阵子才带着狡黠的微笑回答:“你提到故乡,我的孩子,而你却根本不了解它!
故乡是一个人熟悉它超过一切的东西。但这个图书馆不是任何人的故乡——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甚至也不是几乎在这里度过了一生的安德雷亚斯兄弟的。没有一个人能在一生中读完这里所有的书,为此你可能需要一百次生命或者一百倍大的脑子,然后你就无所不知了。”
“上帝保佑!没有人能无所不知,苏格拉底已经这样说过。人的天性就是对某些东西研究得更多,对其他东西则少些。而我的主要兴趣在古代哲学、炼金术和天文学上。”
“全都是异教科学……”
雷伯莱希特耸耸肩:“它们因此而不太重要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我甚至倾向于说:正相反。天文学比金字塔还要古老,是异教的起源。即使如此它在今天仍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他借着眼镜石的帮助往书架上靠梯子才能到达的地方望去。“也许该是把上面的书移下来、把下面的书挪上去的时候了……”
年轻人不解的目光让埃默拉姆知道他没听明白。“难道没有人给你讲过这个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排列的体系吗?”
“按照它们的内容。我发现,所有关于植物的书都在一处,关于几何学和历史的书也是这样。我绝不会想到要到炼金术的书籍里去找路德博士的作品。”
“你真会开玩笑,我的孩子。同一类科学的书当然在同一个地方。可除此之外,每个图书馆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个使之得以运行的体系。”
埃默拉姆的话令雷伯莱希特很惊讶。他本以为自己很了解黑衣僧侣的这个图书馆了,至少了解各学科领域书籍的位置,但目前为止他还不曾注意到这一秩序之上还有一个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