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匠
清朝乾隆年间,南京城里有个叫候荣的玉匠,他在城里开了一家玉器店,专门买卖加工各类玉器。他的房子是三进三出的古宅,有前后门之分,临街是店铺后面是住家,一家老少十几口都住在这里。候荣一生好玉,前些年因为赌到了一块好玉而狠狠地发了一笔,从那以后,他对玉石的痴迷简直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人送外号“玉猴子”。
这天,因为店铺里生意冷清,候荣就把最宠爱的小女儿凤儿抱到铺子里玩耍。凤儿今年刚五岁,长得玲珑可爱,几个子女中他最疼爱的就是她了。就在这时,店里来了一位老婆婆,她是来请候荣上门给她开石头的。这一段南京周边的人都像疯了一样,都爱上了赌石。赌石又称璞石或者毛石,它可能是一块极品玉,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收藏家花他愿意出的价钱把它买来,再请人把它开出来,是福是祸全在玉匠的刀子上。因此玉石界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行话,叫做“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可见风险之大。
也常常有些人家得了大活,因为不放心匠人,总是招人上门打磨切割,并派专人看守。因为这些石头很可能是他们拼了全部家产或者是身家性命赌来的,不能不慎重。
候荣见老婆婆一脸神秘,知道今天的活不小,便把凤云交给了店里的伙计,自己拿了工具跟着老婆婆出了门。老婆婆显然不想让熟人看见她,一路遮遮掩掩的,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目的地。她家住在城外竹林的几间石屋里,她开门让候荣进去,又慎重地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个包裹来,她说:“师傅见谅,家中简陋。我儿子又一早就去山上烧香了,要到亥时才回,不光他怕我也怕啊,毕竟赔了全部家当,为这石头他还瞎了一只眼。唉!”
候荣表示理解,这样的事他见的也多了。
说话间老婆婆打了包裹露出里面一块在碗口大小、扁圆形的翡翠毛石来,候荣拿起石头对着光仔细看着,石头很光滑,赭色中隐隐透出一丝线状的绿色,却是一块罕见的翡翠毛石。
候荣拿出工具,在毛石上选了一处小心地开了一刀,慢慢地指甲大的窗口上立刻透出一丝翠绿来。他一怔,紧接着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在另一端也动了一小刀,很快又有一抹翠色跃进了他的眼帘。候荣的手不由抖了起来,因为他现在可以断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开出来的翡翠必然价值不菲。
候荣下意识地看了看在一旁监工的老婆婆,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看来她这些天也操够了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之前开的那两个窗口,把石头切开了一条长长的缝,然后慢慢地将外面一层石壳剥下。玉这东西有灵性,不容亵渎,所以他尽量把动作放轻柔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整块玉都剥出来了。这时侯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块晶莹透亮、手镯大小的扁圆形玉璧来。它是透明的,是玉中最好“玻璃种”,而之前开窗时看到的那一丝翠色竟蔓蔓延延地在透明的玉璧上自然的形成了一幅龙凤呈祥图。候荣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这无疑是浑然天成的一块极世珍品!
他的惊叹声吵醒了老婆婆,她连忙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候荣捧着这冰凉的一片美玉,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看了老婆婆一眼,老婆婆拿眼盯着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看来她是不懂玉的。候荣后悔不该惊动她,于是他打岔道:“没什么,只是我不小心割到了手,你睡您的,好了我会叫您的。”老婆婆听了,真的又闭目养神起来。候荣又将边角上多余的地方切割打磨一番,等到完工时,一块价值连城的极品美玉就展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由怦然心动。他见老婆婆睡的正熟,忽然想起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着一块上等玉,何不来个狸猫换太子呢?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偷偷将玉换了过来。
他将玉璧藏好后,就叫醒了老婆婆,说:“恭喜,开出来一块上等玉。”老婆婆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又看看玉,并掏出银子说要付他工钱。他假装高兴地接过银子,又谢了东家,就要告辞。他刚一转身,就听到背后一句冷哼:“大名鼎鼎的‘玉猴子’就是这样发家的?”候荣吃了一惊,却发现老婆婆一扫刚才的糊涂相,满脸鄙夷地看着他,原来她一直是在装糊涂,想必之前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了。候荣不由脸上发烫,他故作镇定地说:“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婆婆冷笑道:“我虽是老眼,但不昏花,你明明将我这儿刚开出来的一块珍品藏匿在身上,却拿一块普通的玉石来糊弄老身!还不快快将我的珍品还来,不然我就将你这丑事告诉世人,看你日后还怎么在玉石界混!”
候荣无奈,只得乖乖地将那块珍品从怀里掏出来,又把自己那块上等玉拿了回来。但老婆婆却又喝道:“那个也留下,就算是堵我的口,不然难保我不会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候荣听了不由又气又急,他哪里会听老婆婆的威胁,只管转身就往外走。老婆婆得理不饶人赶上前来拦他,两人争执之间,候荣用力一搡,把老婆婆推倒在桌角上,半天没动弹。开始候荣以为她是在装,可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上前一看,才发现老婆婆竟已断气了!候荣顿时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呆了一会儿,他把老婆婆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了,又把她抱到床上躺下。这样乍看上去,就像老婆婆在睡梦中死去的。
接着他把自己那块上等到玉塞到老婆婆手里,自己把那块珍品揣进怀里,反正来的时侯没人看见他,她孙子也未必知道是他,给他们一块上等玉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这块上等玉还是他上次在一个神秘人手里花价钱买来的。
候荣回到了家后,悄悄地将那块珍品藏匿了书房的一个暗格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洗漱休息。第二天恰逢清明节,天气也很好,一家人去郊外给祖先上过坟后就回来了。在路上时,凤儿因见了别人家放纸鸢,回来后就吵着也要玩,候荣便给她糊了几个风筝,并亲自她去野外放飞。父女俩在野外疯玩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到家。
2.仇恨
刚走到家门口,候荣就觉得不对劲,只见后门微掩着,随风送来了一股血腥味。候荣不由心中一紧,伸手将门推开了,接着他第一个反应将是凤儿的眼睛给蒙上了。
地上到处是尸体,妻子、儿女、爹娘、仆人,鲜血像一条小河流淌在天井里。他冲进了书房,果然发现暗格被人打开了,藏在里面的珍品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那块他塞给老婆婆手里的上等玉。他顿时没有了思想,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是凤儿在他怀里不断挣扎,才让他恢复了意识——自己因为一时贪念失手杀死了老婆婆,报应这么快就来了,自己的一家老少七口人这么快就被人杀死了……
店铺门还关着,因为今天放假,伙计们都没来,他匆匆地跑去打开大门,歇斯底里地喊道:“杀人了!!!”
官府很快派人来查案子,但又问不出什么,店主说没丢什么,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倒是有个邻居说,下午曾看到有个独眼的男子在附近出现过,候荣听了便知道是老婆婆的儿子来报仇雪恨来了。官府根据这一情况却查出了不少线索,原来这独眼男子不久前与人争夺珠宝弄瞎了一只眼睛,从此人称“独眼雕”。“独眼雕”这段时间一直在逃,现在又杀死了候荣一家,可以说是作案累累。确定是他行凶之后,官府便派人画像悬赏通缉他。
然而这一查就是两年,“独眼雕”却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样,候荣自己也曾多次到城外竹林那儿去过,但那儿已经换了主人了,原来那房子不过是“独眼雕”租来暂住的,现在出了事,房主已将房子租给了别人。
没找到“独眼雕”,候荣倒患上了一种怪病。每到清明节的那天他都会发疯,那天一早,他就开始跟自己的思想斗争,渐渐地,心魔占了上风。心魔一占上风,他就会一声不吭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冲到集市上乱砍一气。幸好,他这两年发的两次疯,都是凤儿及时找人来阻止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怜凤儿小小年纪就像大人一般的懂事,奇的是,她居然对 玉石也有悟性,往往能一眼就辨别真假优劣。这两年候荣也无心打理玉器店了,生意越发清淡,候荣把家里的钱财全部拿去打点官府了,希望他们早日能帮他报仇。
这天,候荣又准备了一些银两来到府衙打听情况,那捕头早已认识他,得了他的一些钱后,忽然对他说:“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上面关照了,我们这里的卷宗都压下来了!我看你可怜才告诉你:原来‘独眼雕’竟是袁大人的远房表侄,谁敢动他?”
捕头口中的袁大人正是袁世凯,他的话让候荣凉透了心,难道真是报仇无望?回到家,他一夜没睡,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他决定带着凤儿进京找“独眼雕”报仇!
主意一定,他第二天便行动起来,先卖房子筹钱,卖了房子后就带着凤儿走上了千里寻仇之路。父女俩历时几个月吃了不少苦,才赶到了京城。到了京城之后,候荣逢人便打听袁世凯的消息,结果路人告诉他说袁世凯已经暴病死了。
知道这些后,候荣着实高兴了几天,但他辗转打听了好久,却没有听说“独眼雕”的任何消息,也没听说那块珍品玉璧的消息,他知道“独眼雕”肯定是又逃了,可他到底逃哪儿去了呢?
这时候他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他想着也不能饿着凤儿,也为了长期寻找仇人作打算,他便来到北京琉璃厂的古玩街上,自荐到一家叫“玉和斋”的玉器店里当了朝奉。 “玉和斋”的掌柜姓商,是个儒雅商人,而且跟他是同乡,也是南京人,不过他从小就离开了家乡,至今已有几十年了。商掌柜的德行很好,常和同行们交流赌玉心得,彼此之间都毫无保留,这让候荣眼界也有了提高,他这才明白了真正的为商之道。
来京城数月了,商掌柜对他的手艺十分满意,尤其喜欢凤儿,执意让她与他们同住,候荣则住在店铺里照看门户。商掌柜家中只有夫妇二人,听说有个刚刚十八岁的儿子,却已经在外面胡混了两三年了,听口气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两口子似乎总不愿提起他。
很快又到了一年清明节,为防心魔发作,候荣一早就喊过凤儿,让她把自己绑住。商掌柜见了好生奇怪,候荣不得已,才将自己那段痛苦的经历告诉了商掌柜,只是隐去了自己推倒老婆婆的那一段,只说是她自己跌死的。
商掌柜听了他的一番遭遇,对他同情不已,最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候荣说:“对了!听说城外的‘无名寺’中新来了一位高僧,叫了尘,了却尘缘的意思。他刚入佛门不久,却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参透了佛理,辩论时问得住持哑口无言,于是住持主动退位让贤,请他住持‘无名寺’,现在‘无名寺’因为他的缘故,香火非常鼎盛,故而改名为‘名寺’。听说他已经点化了不少痴男怨女,助他们脱离了世俗的恩怨苦恼,老弟不防前去试试,也许能从此放下……”
3.相遇
听了商掌柜的一番话,候荣真的套了马车来到城外的“名寺”,他要见见这位高僧,希望能得到他的点化。
小沙弥先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一位长得慈眉善目的和尚出来迎接他。候荣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岁数不是很大,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有些胖,斜肩披着一件锦缎的袈裟,他双目含笑,唇角上扬,看上去有点像弥勒佛。他一见候荣就笑着说:“阿弥陀佛,施主面带杀气,心生怨气,消气消气,请随和尚进去喝杯清茶吧。”候荣也双手合十,跟在了尘的身后进入了禅房。
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对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有两杯温茶。候荣正好口渴了,他端起热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掼,并恨恨地说:“我恨不能马上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了尘微笑地看着候荣:“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
候荣说:“如不报仇,我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亲人?”了尘说:“请施主看看你的茶杯。”候荣低头一看不由楞住了,他发现自己刚才用力过猛,居然将茶杯掼成了碎片,而那茶杯还是个美人造型,现在那美人已身首异处。
了尘同情地看了看候荣,说:“瓷器也好,人也好,都是有各自生命的,现在你打碎了它,我可以说你是无心的也可以说你是有意的——你明知道它是瓷器却那么用力,试问它又何如经得起你那一摔?”
候荣被他说得怔住了,这是什么歪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是有些道理。到底有没有理?候荣竟痴了,他辞别了了尘,一路思索这个问题,竟苦苦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