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久赌必输(四)
车先生不姓车,因为他生前是开出租车的司机师傅,死因也是因为出了车祸,并且又在死后搭了伊谦的车一起回家来,所以杨宜桃称呼他为车先生。
在这个车先生与伊谦交谈之后,由伊谦向杨宜桃转述车先生在那个灵媒师婆婆那里的见闻。
“那个叫季晓瑾的女孩子说她家里的某一扇窗户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从那个窗户向外看到的景色,角度很奇怪,跟旁边的窗户比起来会差很多。并且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她死掉的男朋友的影子会出现在她家那扇窗户的玻璃上,持续的时间不长,大概几分钟后就会消失,然后她会顺着他的影子离开的方向出去寻找,但是却找不到。”
“至于那个影子,按照她的描述应该只是像照片一样的那种影子,不会说话,但是会动,会微笑一下。”
“那个灵媒师给了她几瓶精油,安神助眠用的,并且告诉她说,如果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太过强烈,确实会出现死者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情况;但是,死者是不应该继续在这个世界流连的,作为活着的人,应该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可惜,那个叫季晓瑾的女孩子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却不愿意接受后半句。她跟那个灵媒师说她的内心很愧疚,一定要找到她男朋友的灵魂,请他原谅,这样她才能安心。”
“季晓瑾一个月前只是每隔两天去一次算命馆,但是从半个月前忽然就变成了每天去一次,并且白天都待在那里,傍晚才回家,在家里守着等那个影子出现,影子出现之后她会一直追出来,然后在凌晨回家,天亮之后继续去算命馆。”
“至于她为什么总是去算命馆嘛,她自己说是因为那里让她觉得很安心,并且那个灵媒师在看到季晓瑾这么执着之后,就给了她几个荷包,说是用来提神醒脑的。那里面装了一些很奇怪的药草跟石头,我觉得那个荷包隐约有一种气味,但是却形容不出来,是一种没有闻过的味道,我每次靠的近一些都会觉得意识有些昏沉。”
以上就是从车先生那里得到的全部信息,通过这些描述,杨宜桃又一次得出来一个判断——因为季晓瑾实在是太执着,以至于把她男朋友的鬼魂从另一个世界招了回来,她现在非常执着想要再见到她的男朋友,并且向他道歉,所以她变得很偏激,按照广大群众的说法,她魔怔了。
伊谦对于这个判断,再一次表述了自己的意见——“我不知道”。
当长长的一串描述结束之后,杨宜桃轻轻抿了嘴唇,对伊谦的意见表示沉默的抗议,然后她拎起小包包,推开车门,踏上寒冷的地下停车场。
“咦,伊谦,这不是我们家楼下的停车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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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距离杨宜桃的惊讶还不到五分钟,她竟然就已经跟伊谦一人一个马扎坐在木桌旁,开始搓麻将了。
“红中。”百无聊赖的丢出一张牌,杨宜桃用右手支起自己的下巴,使劲睁了睁眼,抽抽鼻子,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在她对面坐着的伊谦。
“胡了。”伊谦默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杨宜桃,然后推倒了自己的牌。
“小子,你俩是来合伙出千骗钱的?”一脸胡茬的中年大叔一巴掌拍在伊谦的肩膀上,使劲按了按那有些单薄的肩骨。
“叔啊,都说我今儿是中了彩票的人,您还非要跟我打牌。”伊谦扬起脸,嘿嘿的干笑两声,然后伸手指了指桌腿旁边的酒瓶子,“不是说了么,我赢了您二位请我喝,我输了我请您二位喝,成么?反正横竖都是这两瓶酒,等到天明的时候,您二位就下班了。然后咱干了它,各自回家睡觉。”
面对这么油嘴滑舌的伊谦,杨宜桃有些不大习惯,但是她依旧很配合的摆出夸张的笑脸,哄着眼前的两个叔叔跟他俩一起搓麻将。杨宜桃这么配合的原因是因为打麻将的地点是季晓瑾所住的小区,他们正在陪两个值夜的门卫叔叔搓麻将。至于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那是因为,伊谦下车的时候从后备箱拎出来两瓶白酒,然后拉着她去敲了门卫叔叔的门,并且给了他们这样的说法——“我们是侦探社的人,我们的雇主让我们来保护八号楼1201的住户,当然,我们的雇主就是住户的爸爸,听说他家的女儿有夜游症,爸爸担心闺女晚上出去有危险才让我们来的。不过也挺奇怪,这父女俩吧,闹过矛盾,谁也不搭理谁,要不然爸爸就把闺女接回去治病了。虽说父女没有隔夜仇,可这年头,怪人到处都是,闺女不听话,爸爸还得尽心不是,这不我们就来了,我们公司连续三个月接的全都是抓二奶斗小三的活,唯独就这一个不是,还让我们俩摊上了,瞧我们俩走运不?”
杨宜桃一边码牌,一边偷偷观察这个变身之后的伊谦。啧啧啧,看起来应该不像是鬼上身的样子,这伊谦平时都闷不吭声的,一遇到外人就霎那间变身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滑头了,还真是……装……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杨宜桃很配合的码牌摸牌出牌。但是由于她的水平太菜,又经常犹豫不决,于是基本上没有胡过牌。而伊谦跟她却不一样,是完完全全的相反,每一圈十有八九胡牌的人是他。
时间就在四人的哗啦哗啦搓麻的过程中悄悄溜走了,一直到十二点零五分,杨宜桃依旧死撑着即将要合上的眼皮,丢出去一张看着不怎么成对的牌。
“红中。”
“胡了。”哗啦一下,伊谦再一次推倒了他的牌,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笑出声来。
“喂,小子,你肯定是出千了。”大叔不乐意,大手一伸,拉住了伊谦的外套,攥了攥外套口袋。
“叔,我没藏牌,我这是运气好,你怎么就不信。”伊谦使劲把自己的外套口袋拽回来,露出牙齿继续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最近牌运太差,不适合打牌,等过了年开春再打就转运了……”
“你小子肯定是藏……咦咦咦,那不是季小姐么,你俩不是还要保护她,快去,她跑了……”
听到大叔的话,杨宜桃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看了一下窗外,马上就蹦起来,抓起伊谦的手两步就跨出了门。
伊谦一面被杨宜桃拖着跑,一面回头吆喝一声,没等喊完就已经跑远了。
“叔,我天亮回来,咱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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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的拐角,两个人终于追上了那个穿着拖鞋跑出来的季晓瑾,但是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然后,那个背影迅速的钻进了路边公园的树林,在深夜里没了踪迹。
“伊谦,我们快去找她,喂,伊谦……”杨宜桃正要往前走,却忽然被伊谦拉住了,那只手的力道把她拉回了公路上。
伊谦漠然的看了一眼杨宜桃,然后偏过头,对着身后轻轻的说了一句话。“去她家里看看。”
“啊?我们回去啊?”杨宜桃不明就里,疑惑的看着伊谦。
“走。”一个字后,伊谦拉着她往前走,却不是来时的方向。
“伊谦,我们不是去她家看看么,不是这个方向,喂喂,错了……”杨宜桃拖着伊谦的手臂不肯走,依旧很担心的看着季晓瑾跑开的方向,然后她转过头,想说服伊谦去找季晓瑾,却看见一副严肃的表情,她忽然就明白了,“你让车先生去季晓瑾家里了么?”
伊谦点点头,放开杨宜桃的手,低头往前走。
杨宜桃转头看了那个树林一眼,皱皱眉,跟着伊谦往前走。
三五分钟后,他们走到一个亮着灯的店面,伊谦推门进去,要了两杯饮料,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杨宜桃继续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伊谦一同坐下来。
“我们不去找季小姐没问题么,她一个人跑出来,这么晚,天又这么冷,她……”
“不用。”
杨宜桃的话没说,就被伊谦生生的打断了。杨宜桃不再说话,两人面对面沉默。
“今天的两个大叔都很好呢,尤其是说你出千藏牌的那个,好热情的约我们打牌,看来爱好麻将也是好事,能让人性格开朗一点……”哪像你,长了一张天气预报一样的脸,一会晴天一会下雨,阴沉不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俩人格模式不停切换呢。杨宜桃咕哝一句,又在心里加了一句,然后吱啦吱啦的把饮料喝完,撅着嘴瞪着伊谦。
“不见得是好事。”忽然,伊谦说话了,声调很古怪,阴晴莫辨。
“人多热闹,只要不耽误事,就是好事吧,本来值班守夜看大门就不是技术活……”
“久赌必输。”伊谦的话再次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赌?哈,这倒是,赌钱不是好事情,输红了眼就上火着急……呃……我无所谓了,我不在乎输赢的,无非就是玩一下哄老人家开心嘛……倒是你,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打了多少次麻将,才能练出这种只赢不输的水平来……”
“久赌必输,没有人会例外。”伊谦的声音在这家深夜营业的快餐店里听起来格外的阴沉。
“可你不就一直……咦,对了,车先生是不是看了我们的牌,然后告诉你了?”看着伊谦轻轻点头,杨宜桃不屑的哼了一声,“你果然作弊了。”
“人对某些东西会有渴望,赢就是其中很恶劣的一项。渴望赢,渴望赢了之后带来的心理满足和物质利益,但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方向。人对于错误方向的渴求,会引来不好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常说的死人的灵魂。但不是只有人才有灵魂,凡是生灵都有。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能思考,这个意思是说,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是完整的独立个体,它们有的只是一部分,比如一条人腿,比如一片蝴蝶翅膀。而这些都可以引发非自然事件,并且这些事件不能用常理去解释原因。这些散碎的灵魂在空气中飘荡,对人没有伤害。但是它们会在某些特定的气息,以及特定的力场中聚集起来。当一个人散发出这种气息,它们就会在他身边聚集,时间一长,他的身体会开始从内部加速衰竭。按照你熟悉的说法就是,他们会得慢性的重病,然后……会死。”这是伊谦的声音,深沉而冰冷。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就侧向窗外的一边,留给杨宜桃一个清晰但是却看不清表情的侧脸。
“那个大叔,会死么?”这是杨宜桃的声音,颤抖而哀伤。
“人都会死,时间早晚而已。”伊谦缓缓的转过头,望着杨宜桃,他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麻将本来是一种很吉利的事情,这是一种欢聚的娱乐声音,如果有流连不散的灵魂听到这种声音,会慢慢的散去,所以说这本来是一种驱鬼的行为。但是一旦牵扯上赌,就变了。人的渴望能改变一切行为的力量场,当这种渴望很阴暗很狂热的时候,那些死灵就会聚集。因为这种渴望跟人想吃饭想喝水不一样,吃饱喝足就不会再想吃喝,但是赢的人想继续赢,输的人想要翻本。这是一个不会停止的渴望,直到生命终结。如果他听我的话,直到明年春天不再赌,那个小区的力量场会在立春的时候向好的方面转变,就能缓解一下他身上集聚的灵魂压力,那么他至少还能撑到后年的春天。而如果他不听话,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天,就很难说了。现在,他肝脏部分的灵魂已经开始被一段来历不明的灰色树枝同化了。如果他现在去医院,医生会告诉他,他的肝脏有癌细胞,早期。可是如果继续这样赌下去,到明年春天,不管那个小区的力量场还能不能镇得住那一团聚集的死灵,他的身体都撑不过去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如果我们好好跟他说,他一定会戒赌,不再……”杨宜桃说话的时候,她蓦然就看清了伊谦的双眼,那双眼的眼白,煞白煞白,透着少有的干净,但是却也带着少有的冰冷。
“如果你跟他们说季晓瑾遇到了鬼魂,你是去帮她驱鬼的,你觉得他们还会相信你并且跟你打麻将么?”这是伊谦的回答,把问题又推回到杨宜桃面前。
久赌必输,输的不是赌桌上的筹码,而是生命的长度。输赢和生命,到底能不能放在一起做比较?可是无论能不能比较,这样的说法,大部分的人都不会相信。别人不相信的说法,她却信了。但是她却宁愿伊谦从来没告诉她这些话,因为这样的现实太沉重,沉重的让她不想面对。
杨宜桃的心里有太多说不出的压抑,但是她却没有再说话,久久的沉默了。
可是,伊谦却没有放过杨宜桃这片刻的沉默,他看见车先生的灵魂远远的飘过来,然后他侧过头,盯着杨宜桃的脸,轻轻伸出手,覆在杨宜桃的手背上。一刹那间,那股淡淡的气息再次传过来,然后他张开嘴,吐出淡淡的声音。
“如果让你选择,美好的谎言,残酷的现实,你更希望听到哪一个?”
杨宜桃抬起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她深深的犹豫了。
“如果现实不能改变,那么就把最后的希望的留下吧。”
人总是相信美好的谎言,但是却不相信残酷的现实。大概不是因为现实太残酷而谎言又太好美,只不过是因为,谎言不会带走人心底里最后的、也是最卑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