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塔拿起手杖,拉起了在他腰带下的外衣,从疗养院出发,朝着花园的最远的地方走去。他发现这是最吸引人的区域。他说不清为什么,除了它是火山口周围最荒凉最不起眼的地方之外。从岩壁上脱落下来的巨大的岩石,滚下后像毁坏的古代国王和英雄的纪念碑一样矗立在那里。在那上面,繁花盛开的植物在攀缘缠绕着。他沿着自己认为最熟悉的路线小心地朝前走,但是在两块巨石之间急转弯的地方,他第一次注意到另一条界限分明的路径直地朝向火山口岩壁上耸立的悬崖。他确信他上次观看时没有到过那里,而且他已经习惯了花园那迷惑人的地形地貌,毫不犹豫地循着那条路走下去。走不多远,他听到了他右边有淙淙流水声。他循着声音走去,挤过一个绿色的屏蔽,发现了一个更隐藏着的幽深处。他迈上了一块小小的开阔地,好奇地望着四周。从一个洞穴口流出了一条细小的溪流,在地衣覆盖着的岸礁上流淌过去,流入了一个水塘。
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着迷,让人感到闲适宁静,泰塔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松了一口气,背倚在一棵倒下来的树干上。他盯着下面黑色的水域。在水塘的深处,他看到了一条大鱼的影子,它身子的一半隐藏在突出的岩石下,水上悬浮着蕨类植物。它的尾巴像一面在微风中飘动的旗子,昏昏沉沉地摆动着。注视着它,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疲劳,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后来他被一阵轻松的音乐唤醒。
在水塘的对面,奏乐的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正在吹着芦笛,同时随着曲调晃着小脑袋,小顽童的一头卷发在他的脸上荡来荡去。他的皮肤晒得金黄,面容如天使一般,他小小的四肢圆滚滚胖乎乎的,是那样完美。他很美,但当泰塔用内眼注视着他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围绕着他的光环。
“你叫什么名字?”泰塔问道。
小家伙拿开唇边的笛子,把它在挂在脖子上。“我有许多名字。”他回答道。他的声音充满童稚并口齿不清,甚至比他演奏的令人陶醉的音乐更可爱。
“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一个名字,那么告诉我你是谁?”泰塔坚持说。“我是许多,”小淘气说道,“我是军团。”
“那么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猫,但你是她爪子的记号。”泰塔说道。他不会大声说出她的名字,但是他猜想这位可爱的小孩儿就是厄俄斯的显灵。
“我知道你是谁,阉人泰塔。”
泰塔的表情依然深不可测,但是那嘲讽像寒气逼人的箭一样刺透了他的内心。那孩子像从森林地面上站起来的小鹿一样优美地来到他跟前。他面对泰塔站着,再次把那笛子放到唇上。他吹了一个柔和欢快的音符,然后从嘴边拿开了芦笛:“有人叫你泰塔巫师,可是不完整的男人再好也只能是一个不完美的巫师。”他吹奏了一个悦耳的颤音。优美的音乐也不能减轻他的话让人感受的痛苦。他再一次放下笛子,指向下面黑色的水塘:“你在那里见到了什么,有缺陷的泰塔?你辨别出那个映像了吗,不男不女的泰塔?”泰塔盯着下面黑色的水域。他看到从深处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他的头发浓密亮泽,他的额头宽而高,一双充满智慧和幽默、洞察万物而又悲天悯人的眼睛。那是一位学者和艺术家的面孔。他有着修长而匀称四肢,他身材高大,躯干的胸肌微微突起。他的举止泰然自若、优雅大方,腹沟部系着一块漂白了的亚麻短裙。
“你认出这个男人了吗?”小恶魔追问道。
“是的。”泰塔用沙哑的低声回答道,他的声音几乎消失了。“那是你,”小恶魔说道,“那是曾经的你,很久以前的你。”
“是的。”泰塔低声道。
“现在看看你自己将来的样子吧。”那恶魔般的孩子说道。年轻泰塔的背已经驼了,他的四肢变得像棍子似的又细又干。那迷人的肌肉变得青筋暴露,平滑的腹部鼓起来了。他头发已经灰白再无光泽,且又长又直又稀少,从前的白牙变成了黄色且扭曲的了。双颊上满是深深的皱纹,他下巴下的皮肤松垂成皱褶,双眼失去了昔日的神采。虽然那个影子是一幅漫画,而现实只是稍稍地夸张。
突然,腰布被剥掉,好像是被一阵狂风刮掉的一样,他的大腿根儿露了出来。那块儿显眼的粉色皮肤被一排稀薄的卷曲灰色的体毛环绕着,还有被阉割时的切刀和红热的圆烙铁留下的带皱褶的疤痕。泰塔轻声地呻吟着。
“你认得现在的自己吗?”小恶魔问道。奇怪的是,他的声调里还充满着无限的同情。
同情比嘲讽更伤害泰塔。“为什么你让我看这些东西?”他问道。
“我来警告你。如果从前你的人生是孤独沉闷的,很快地它将要变得更加糟糕。你将再一次知道爱和渴望,但是那些激情将永远得不到回报。你将在无望的爱的地狱里受煎熬。”泰塔没有任何话来否定他,因为小恶魔威胁他的极度痛苦已经控制了他的心。他知道,这只是先品尝一下以后必须经历的痛苦而已,他发出叹息声。
“你祈求死亡把你从极度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刻要到了,”小恶魔残忍地继续说,“想想这一点,长寿者泰塔。在死亡给你歇息之前,你的苦难还要持续多久?”
在水塘中,老态龙钟的影子逝去了,帅气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取代了那个形象。从黑暗的水里朝泰塔微笑,亮晶晶的牙齿,神采奕奕的眼睛。
“被拿走的东西,我能还给你的。”那孩子说道,他的声音像小猫的惬意的叫声。光滑的腰布从年轻人的腰间掉了下去,显示出完美形状的生殖器,威严而有力。
“我能把****还给你,我能使你再一次像你面前的影子一样完整。”泰塔简直不能把他凝视的眼光从那影子上离开。当他盯着它的时候,幻象中的青年的****在****和变长。泰塔沉浸在他的一生中从未享有过的那种渴望。这种渴望极度地引起****,虽然他知道这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被那恶毒的小恶魔安置在那里的。他极力要把它们踏碎,可是影像就像污水池里的泥浆一样缓慢地渗回来。
漂亮的小孩儿抬起一个手指,指着泰塔的腹股沟:“一切皆有可能,泰塔,若是你信任我。”
突然在他的胯部感受到一种强有力的感觉。他不知道在他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后来他意识到那感觉是那位幻象的青年所经历的正在他自己体内被反映出来。他感受到那健壮的****的力量,正在揪住他的五脏六腑。当他观察着它坚硬起来时像一张拉紧的战弓一样的弧状时,感到紧张的神经已经绷紧到极限了。当他看到那青年的****充血肿胀,变成一种深色、红肿时,他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有相同的感受。他的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来,他咧着的双唇向后绷紧。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叫声。像一个麻痹症患者发病时的状态一样,他的整个身体猛然地扭动和颤抖着,接着,他瘫倒在草地上,喘息地好像他已经跑完了一里格,他的力气被耗尽了。
“你已经忘了吗?你已经将你肉体快乐的高潮回忆压抑太久了吧?你刚刚经历的一切仅仅是我能给予你的高山上的一粒沙砾而已,”那小孩子说着,然后跑到石阶的边上。他停在那里,最后一次望着泰塔。“考虑一下吧,泰塔。如果你有勇气向我伸出你的手,那就是你的了。”他利落地潜入了水塘。
当他迅速向深水处下潜时,泰塔看到他那雪白的身体一闪就消失不见了。到泰塔能使足力气再一次站起来时,太阳已经升至半空了。
当泰塔到达疗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刻了。他发现麦伦和他的护理一起坐在阴暗的病房里。看得出他听到泰塔的声音时的快乐情感是明显的。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的病房里这么长时间,他肯定充满着疑虑,泰塔感到很是内疚。
“当你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来了一次,”麦伦大声说道,“她说明天会彻底地拿掉绷带,我几乎不能让自己等那么长的时间了。”
泰塔仍然为下午所发生的事情极度烦扰,以至于当天晚上他无法入睡。吃完晚餐之后,他问那位男护理是否能找到一只他可以借用的笛子。
“吉伯医生是一位笛子手,”那人回答道:“要我对他提出你的要求吗?”他离开了,不大一会儿拿着笛子回来了。那一段时间,泰塔的声音一直是所有听到他唱歌的人的欢乐源泉,他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和真诚。他一直唱到麦伦的头垂到胸前并且开始打鼾时为止。甚至到那时,泰塔还继续轻轻地吹奏,直到他发现他不由自主地选了那首小恶魔吹奏过的旋律。他停止了吹奏,放下了笛子。
他躺在病房里与麦伦相对的垫子上,但是他睡不着。在黑暗之中,他的心思仍无法平静,像一匹失控的野马一样飞腾。那小恶魔植入他内心的影子和感觉是那么生动地涌上来,他不得不逃避这一切。他拿上披风,从病房里溜了出来,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外面的一切都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之中,他沿着湖边走着。他感到他的双颊冰凉,这是他自己的泪水,而不是某种令他感到寒气逼人的外来鬼魂。
“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男人的泰塔。”他重复着小恶魔的讥讽,用羊毛披肩的褶层擦掉眼睛的泪水:“我要永远被囚禁在这衰老伤残的身体里吗?”他感到疑惑:“厄俄斯的诱惑就像肉体的酷刑一样,是一种巨大的折磨。荷鲁斯、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给我以抵抗它们的力量吧。”
当汉娜跪在麦伦的身旁,修剪病房里唯一的照明用的小油灯的灯芯时,她说道:“今天我们不需要护理人员了。”“你不会遭受更多的痛苦。反之,我们希望对你曾受到的痛苦予以补偿。”她把灯放到了一边。它发出的柔和的光照到了麦伦那缠着绷带的头上。“准备好了吗,吉伯医生?”吉伯托住麦伦的头,汉娜拆开了绷带中的结,剥掉了它。接下来她把灯递给了泰塔:“请将灯光对准他的眼睛。”
在火焰的后面,泰塔举着一个打磨过的银盘,将光束反射到麦伦的脸上。为了认真察看他眼睑上的缝合线,汉娜向前靠得更近一些。“好,”她轻松地说道,“我没有看到什么瑕疵,我认为现在拆线是安全的。请把灯拿稳。”
她剪断了缝线,用镊子从针刺的地方抽出肠线。眼睑被干燥的粘液和血粘在了一起。她用浸有芳香味的布轻轻地洗掉粘血。
“现在请尝试着睁开你的眼睛,坎比西斯长官。”她指示道。那只眼睑颤动着,接着闪动开了。当泰塔朝那眼窝看去时,他感到自己心跳加快、砰砰作响,那里不再是一个空洞。
“以神圣的神的名义,伊西斯和荷鲁斯,”泰塔低声说道,“你们已经再植了一只完美的新眼睛!”
“还不完美,”汉娜表示异议,“它只是快要长好了,和另一只眼睛比,它还较小。瞳仁是浑浊的。”她从吉伯那里拿过银盘,将光线直接折射到不成熟的眼睛上。“从另一方面来说,要看瞳仁是如何收缩的。它已经开始正确地发挥功能了。”她用棉垫盖上麦伦的好眼睛。“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麦伦。”她吩咐道。
“亮光。”他回答道。
汉娜在他面前伸出她的手,用两个手指张开:“告诉我们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阴影,”他充满疑虑地说道,他继续看下去。他坚定地说,“不,等等!我看到手指。五指的轮廓。”
这是泰塔第一次看到汉娜的微笑,在黄色的灯光里,她看起来更年轻、更温柔。“不,好麦伦,”他说道,“今天你看到的不仅仅是手指,你看到了一个奇迹。”
“我必须再把眼睛包上。”汉娜再次轻快地、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在它能够承受日光照射之前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养。”
洞穴里小恶魔的影子一直在泰塔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他经历着一种难以抵制的冲动,这种冲动与日俱增,那就是回到花园那隐秘的水塘边去等他。他知道,一直萦系在他心头的这种冲动不是他自己的:它直接来自厄俄斯。
一旦我进入到她的领地,我就无能为力。她占有一切优势。她是一只大黑猫,而我就是她的老鼠,他想。
然而他内心的声音回答:那又怎么样呢,泰塔?难道你来到雅里不是和她来斗争的吗?你那宏大的计划又怎么办呢?现在你已经找到了她,你要怯懦地溜掉吗?
他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到另一个借口:要是我能找到一面引开她恶毒标枪的盾牌该多好啊!
他尽力找到一种消遣从这些令人不安的恐怖和诱惑中摆脱出来,那就是帮助麦伦充分利用他未长成的眼睛。起初汉娜给他拿掉绷带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即使那样她也不让他见日光而只能关在室内。
麦伦眼睛的晶状体仍然模糊不清,虹膜的颜色也是暗淡的乳白色,和那只好眼睛还不能协调一致地看东西。泰塔帮助他,使他的眼睛聚焦:他把洛斯特丽丝的护身符举到麦伦的面前,然后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地移动着。
起初,那只新的眼睛很快就疲劳了,它淌眼泪,眼睑不由自主地眨动。渐渐地充血和发痒。麦伦抱怨说,影像依然模糊和扭曲。
泰塔与汉娜一起讨论这个问题:“新眼睛的颜色与原来的不同啊,它们的大小和移动情况也不匹配。你曾经说过你是一位园艺师,或许你嫁接的眼睛是另一个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