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的树林中连荫成天,黑压压的一片挡住了明净的月光,毫无预警的一声叱呵惊起了枝上的数百只飞鸟,啪啦啪啦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夜晚的静谧击得粉碎。
“为何阻止我?!为何要出手救他?!”一身玄衣的黑煞几乎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然而那双闪着冰冷火焰的阴邪黑眸正显示着他此刻极度的愤怒。
“本少爷做什么事应该不必向你汇报吧,二护法。”浅色人影语带嘲讽,最后“二护法”三个字明显是在警告黑煞注意自己的身份。
“属下只是想提醒少主莫忘了教主的密令。”
“此事本少爷自有主张,不劳二护法操心。”黑煞张口欲言浅色人影立即先声夺人,存心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若本少爷没记错的话,教主的密令上写的是由本少爷全权负责吧?”他嗤笑一声,“也就是说你只需‘协助’本少爷,对吧?既然如此,那么一切行动都应先经本少爷同意后方可施行,那本少爷出手阻止擅自行动的大胆之徒以免破坏了本少爷的全盘计划也无可厚非吧?”
黑煞一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单膝跪地,“属下知错,请少主恕罪。”
“知错就好,下次莫再犯了。至于杀宋迎秋这件事本少爷自有安排,你等着本少爷的命令就是了。”说完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黑煞岂会不明白他的侮辱之意,虽是怒火中烧却发作不得,此刻纵使他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服也只能应了声诺,拂袖而去。
直到黑煞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浅色人影才轻轻地吐了口气,仰起头来,有星星点点细碎的月光透过树阴的缝隙洒泻而下,照亮了他的眼却照不进他的心。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太阳尚未升起,天的尽头还残留着黑夜刚刚褪去的蓝紫色,昱阳宫上下仍是一派戒备森严,巡逻的家仆手持长剑身着劲装在昱阳宫里里外外地巡视。迎面走来的两个青衣小仆在看到宋迎秋时顿了顿似乎带着点怯意,但最终还是齐齐鞠躬,喊了声:“宋少侠。”
宋迎秋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继续维持着一张紧绷的冷脸与两人察肩而过。自从那晚他与陆依依说了那些决裂的话之后他就成了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心里头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明明说好不再爱她,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搜寻那抹窈窕倩影,明明决定要将她忘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却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这个发现令他愤闷,他宋迎秋一向随性而为,拿得起放得下,他的世界里爱憎分明,爱就全心全意地爱,不爱就干干脆脆地抛开,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讨厌优柔寡断,讨厌暧昧不清。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几乎将他打跨。
但他个性再冲动、脾气再火暴也并非轻重不分之辈,现下灵教虎视眈眈昱阳宫情势危急,不是他可以感情用事的时候,所以他必须忍耐。可是越漠视心中就越无法平静,这种折磨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如此下去他迟早会疯掉!
“喂,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呢?”慕晨曦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朝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在感觉到宋迎秋猛然一怔后更是露出了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来,我请你喝酒。”说着,径自挽起他的手臂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硬是将他往竹亭里拖。
“放手!你究竟想干什么?”被慕晨曦蛮力拉来竹亭的宋迎秋满脸不耐地甩开手臂上缠人的束缚。他本就心情不好被慕晨曦这么一闹更加心烦意乱,索性一屁股坐上竹凳,独自生着闷气。
“我说了要请你喝酒啊。”慕晨曦完全无视于他的怒气,笑嘻嘻的朝宋迎秋对面的竹凳上一坐,开始往怀里掏东西。
陈年花雕、酱牛肉、蜜汁豆腐干、韭菜烙饼、花生米、香酥绿豆糕------只见他利索地自怀中摸出大包小包,不一会儿的工夫已摊满了一桌。
宋迎秋着实看直了双眼,面对此情此景他当真要叹为观止了。这家伙怀里莫非是无底洞,否则怎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愣着干吗,这些又不是用来看的。”见他呆着不动慕晨曦索性拿起酒瓶往他怀里塞。
“你------哪来那么多东西?”宋迎秋看看手中的酒瓶,又看看满桌的零嘴小吃,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厨子季师傅给的啊。没想到昱阳宫的厨子原先竟是京城龙凤楼的大厨,他的手艺真是棒得没话说,尤其是那个拿手绝活九花香露酱牛肉------”他抓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顿时一股清新甘甜在舌尖扩散蔓延。嗯——美味啊!“我可缠了他好久他才肯分我一半的。这等极品在外头也是难得吃到的哦,怎样,够朋友吧!”
这厨子八成是被这家伙外表的温良无害样给骗了!宋迎秋翻了个白眼不禁感到好笑,心情也一下子舒畅了许多,拔开瓶塞嗅了嗅,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好酒!”他脱口而出道。
“当然啦,这也是季师傅的密藏之一哦。原先他要送我一大罐的,我嫌太重就拿了瓶小的。”慕晨曦笑得眉眼弯弯,嘴巴在喋喋不休的同时也没闲下,更厉害的是他在这样边吃东西边说话的情况下口齿还是一样清晰。
在他说话这档儿宋迎秋已经尝了几口,果然是难得的好酒。“你不喝吗?”基于好东西要与朋友分享,他将酒瓶递到了慕晨曦面前。
慕晨曦也没看一眼,只顾着与桌上的零嘴小吃奋战,“这酒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伤心之人才需要以酒解忧,我又没‘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不要喝咧。”
宋迎秋一怔,原本稍稍好转的情绪又瞬间跌至谷底,泄愤似的猛灌了数口酒,似乎惟有如此才能冲淡郁积在胸口的愤懑与苦涩。
“吵架了?”慕晨曦剥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宋迎秋没作声只是一个劲的猛灌酒。慕晨曦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抓起绿豆糕咬了一大口,“还是,被抛弃了?
回答他的是酒瓶撞上地面发出的脆响声,那酒瓶就摔在慕晨曦的脚边,四溅的碎片甚至滑过了他的颈项,可见宋迎秋这一摔有多用力。慕晨曦的脖子上很快多了一条清晰的血痕,两人都是一愣,还是慕晨曦先回过神,放下吃到一半的绿豆糕起身来到宋迎秋身旁。“这样你心里舒服点了么?”他仍是一脸微笑。
“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开?!”宋迎秋抬头看他,那条血痕在他看来格外刺眼。
慕晨曦笑了笑,答非所问道:“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还真像是仇敌,几乎每天都要吵上几回,而每回争论你总是说不过我,最后非要抄起家伙大战几百回合直到累趴了才作罢。后来,遇到了如幽和残月你怒不可恕地提着剑在后头追杀我们三个也成了家常便饭。”
“我也被整整气了四年,你们几个就会和起来耍我!”想起这四年的“苦难史”宋迎秋便气得牙痒痒,可偏偏又拿这几个家伙没辙。郁闷哪————
“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都喜欢来招惹你吗?”慕晨曦语带神秘的朝他笑。
宋迎秋大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变态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慕晨曦看着他呵呵直笑,“难道你没发现自己生气时胀得圆鼓鼓的脸有多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再撩拨你么?”
“变态!”这句话如慕晨曦所料般成功的扭曲了宋迎秋的一张俊脸。
无关痛痒的挑了挑眉,慕晨曦将视线移向远处,道:“我认识一个叫宋迎秋的人,那个家伙个性冲动、脾气火暴,外表大手大脚心思却缜密,但没耐心最怕麻烦的事,说话爱用吼的,习惯性动作是皱眉头,想做什么就一定会付诸于行动,不在乎世俗规矩,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为自己而活。这种横冲直撞的性格确实让人挺头痛的,但也让人羡慕。他是我认识的这世上活得最尽兴的人,只为自己而活的勇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他将视线重新移回宋迎秋脸上,嘴角的笑容渐渐隐没,“可是,那样的他现在不见了。我认识的他脸上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悲伤郁悒的神情。------我,非常非常喜欢那样的他------所以,我不会允许他消失的,无论花多少代价也再所不惜。”
“你这家伙------”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沙哑得不象话,连八百年没掉过的眼泪也想趁机插一脚进来。慕晨曦这家伙头一回说出这么有人性的话,要说他不感动绝对是骗人的。看着他颈上的血痕,只觉心中歉意更深,“对不起------我不是存心伤你的------”
“随便道个歉就想算了吗,你得请我吃饭!”慕晨曦推推他的肩膀,一副“你休想赖帐”的摸样。
瞥了眼桌子,宋迎秋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满桌的零嘴居然不知何时已被洗劫一空,如同风卷残叶般被消灭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块被慕晨曦咬掉一半的绿豆糕。“你是猪啊,吃了那么多还饿?!”
闻言,慕晨曦睨了桌子一眼,也忍俊不禁。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先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是错觉,从未发生过一般。
“你有把握吗?”慕晨曦突然问道。
“呃?”宋迎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有把握打败黑煞吗?”他重复了一遍,出其不意地拔出宋迎秋的赤火剑随意挥舞了几招,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闪烁起阵阵暗红色的剑光。须臾,他收招回剑,左手轻抚上泛着淡淡红光的剑身,“黑煞的武功你见识过了,有几分把握?”说这句话时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赤火剑。
宋迎秋眉峰一紧,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黑煞的内功修为在我之上,我只能守却无法攻。投机取巧的招式用一两次还行,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与他硬碰硬的话,我赢不了他。”虽然很不甘心,但却是事实。
“那要是你能在这一两次行得通的机会中杀了他呢?”慕晨曦将长剑缓缓插回剑鞘,盯着宋迎秋的双眸此刻犹如黑曜石般闪闪发亮,“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赢就行了,即使很卑鄙也无所谓,只要能赢就行了。”
宋迎秋张嘴欲言,然而轰隆一声震天巨响蓦地击碎了清晨的宁静,脚下的地面一阵颤动。是火药!两人心中警铃大作,对视了一眼,同时朝正院疾奔而去。
当两人赶到时,正院已聚集了数百人,人声喧哗,四周嘈杂一片。
二十年前的昱阳宫是当时名燥一时的武林大派,但自从瞭望峰一战后便逐渐淡出纷扰的江湖。近二十年的平静生活早已冲刷掉了其鼎盛时的锋芒,曾经参与瞭望峰一战的人死的死,留下来的也多半过了不惑之年,而现下的宫内众人多数是伴随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长大的,虽然依旧习武并对昱阳宫忠心不二,可毕竟未曾遇过这等处境,心中自然是惶恐难免的。
然而,宋迎秋才没空去管他们心情如何,他一把抓过一个青衣小仆询问情况,但漫天的喧嚣声让他根本无法听清对方说些什么。“闭嘴!”他不耐烦地大喝,可此时乱作一团的众人又怎会理睬他。
低咒一声,他足尖一点掠过众人头顶跃上了正院东侧的那棵参天大树,凝神望去,只见山脚一片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并有逐步上移的趋势,火光下,黑色的人潮正以快得令人吃惊的速度潮涌而上。
“统统给我闭嘴!”中气十足的吼叫掷地有声,人群一时怔住齐齐看向声源,先前的嘈杂瞬间变为鸦雀无声。
陆天辽一脸严峻的从人群后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同样一脸凝重的陆筱芸。
“统统给我安静下来,违者以宫规论处!”说完,他视线一抬,“情况如何?”这句话是对宋迎秋说的。
“灵教炸了迷林阵,正向山上攻来。约莫数千人,分别从东、南、北三面包围而上,估计一柱香时间就能将昱阳宫团团围住。”宋迎秋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地落在陆天辽面前,将情况简要作了说明。虽然不满意他命令的口气,不过大局为重宋迎秋决心忍耐,暂时不与他计较这些。
金乌山东缓西陡,东、南、北山麓各有大片迷林围合而成,而西面山势陡峭非常,多残壁断崖,奇险无比。昱阳宫依山而建,坐落于东侧山腰,凭借着绝佳的地理屏障近二十年来都过着平静的隐世生活。但昱阳宫的地势重守不重攻,如今三方迷林被毁,敌人又兵分三路包抄而上,情势一下倒转,昱阳宫东南西北皆无逃所,俨然成了瓮中之鳖。
此话一出,人们面面相觑,相顾的眼神中流露出或多或少的惧意,稍稍稳定的局势又开始紊乱起来。陆天辽眉峰一聚,怒喝声随之爆发:“昱阳宫淡出江湖是不愿再多牵扯江湖之事,现在敌人都攻到家门口了,昱阳宫又岂是任人宰割之地!今日一战为保家园再所难免,我等要誓死保卫昱阳宫!”
“你在胡说什么!敌人有火药死守于此无疑是自戕,惟今之计应是赶在那三路人马未汇合之际集中力量攻破一方兵力才有一线生机!”宋迎秋忍无可忍迎上陆天辽闪烁着熊熊烈火的黑眸,无法认同这种等死行为,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出激烈的火花。
“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无论如何老夫决不弃宫而去。宫在人在,宫亡人亡!”
“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要逞匹夫之勇也要全宫上下一起陪葬么?!”
“昱阳宫的内务事不劳外人操心,宋少侠若是怕死大可趁尚未开战前一走了之。”陆天辽态度丝毫不见软化,长袖一甩摆出送客之姿。
“你——”宋迎秋气极,若非慕晨曦适时拉住他这会儿他可能已经和陆天辽兵刃相见了。“冷静点,此刻实在没时间给你们起内讧。”慕晨曦对他摇摇头,宋迎秋不再说话,只是极不情愿地抿紧了唇线把头撇向一边。
陆筱芸也赶忙出来打圆场,“爹,慕少侠说的没错,现下最重要是对付灵教,咱们怎么能先起内讧呢?况且宋少侠的话也是在替昱阳宫考虑,于情于理您都不该这么说他。”
“筱芸,难道连你也同意弃宫而去?”陆天辽皱眉看她。
“不,爹,昱阳宫是我的家,女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弃宫离开的!可是,爹,今日一战凶多吉少,全宫上下百余口人他们也有儿有女还有不少老弱妇孺,他们不必为了昱阳宫陪上性命。”
“大小姐这说得是什么话,咱们跟随宫主几十年了早已把宫主看成了亲人,把昱阳宫当成了唯一的家,如今家园有难咱们怎能只顾保命一走了之呢!”话音刚落,一玄衣大汉立刻站出来表明了立场,一番肺腑之言当下感染了全场,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陆天辽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拔出手中四尺巨剑高举过头,徒然间一片青光闪耀,剑气映面。“说得好,咱们昱阳宫里统统都是一家人,今日如若在劫难逃老夫便与你们共存亡,即便到了地府也要一家人团聚!”
“誓死保卫昱阳宫——”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一时间群情激昂、士气大振,众人纷纷举剑高喊起来,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场面甚是壮观。
而此时灵教的三路人马也已会师昱阳宫前,最前头的两名虬髯大汉咯吱一声将门缓缓拉开,陆天辽一声长啸冲天吼声四起,一场生死血战就此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