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方始忿然答道:“今天先生的一个朋友硬说孩儿手上没有纹路,不是读书种子。孩儿和他辩驳几句,他又挖苦孩儿,说是要么只有前去只手擎天,若要三考出身,万万莫想。”
江氏听毕,一把将曾国藩抱入怀内,笑着抚摩他的脑袋说道:“这是我儿的一个预兆,将来果有这天,我儿还得好好地谢他。”
曾国藩听了母亲的教训,以后真的万分用功。哪知一读十年,学业虽然有进步,可惜每试不中。直至二十三岁,道光十三年的那一年,有位岳镇南学使按临到来,他方才进了一名秀才,后在乡试中,又中了三十六名的新科举人。
曾国藩中了举人,他家自从国初到今,乡榜之上并未有过一个名字。曾国藩年仅二十四岁,已经入了贤书,星冈等人岂有还不笑逐开颜之理?于是今天忙竖旗杆,明天忙上匾额,还要祭祖先,宴亲戚,谢先生,拜同年等等之事。
道光十八年,又值三年大比。星冈、竹亭几个,一等大事办毕,因为湘省距京太远,主张年内起程,方才不致局促,曾国藩也以为然。但曾国藩家中为了上次的进京会试和偿还易家借款,此时已无余款可供再度进京的旅费。幸得亲戚族人帮忙,借来三十三吊钱,曾国藩才得以成行。就在十月底边,他坐了轿子先到湘潭,再由湘潭雇了民船,前往汉口,再由汉口起早入都,沿途并未耽搁,到京已在年下。到北京后,已只剩下三吊。倘若这一科再不中,少不得又要举债回家了。那时像这样苦的考生真是不多。及至会试期届,曾国藩便随各省举子进场。不料三场文字,虽然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可惜不合考官眼光,一位饱学之士,竟至名落孙山。好在曾国藩为人很有涵养功夫,此次不中,再待下科。
回家之后,星冈、骥云都来劝慰,只有竹亭一个稍现不乐之色。曾国藩一概不问,仍用他的死功。
转瞬三年,二次重复上京,亏他有志竟成,便于道光十八年的戊戍科,中式第三十八贡士,赐同进士出身,二十年授了检讨。那时曾国藩的年纪还只二十八岁,接着复试、殿试、朝考成绩都很优异。引见皇帝之后,年仅二十八岁的曾国藩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当年即受座师穆彰阿尚书的知遇,派充顺天乡试磨勘,第二年又得国史馆的协修官。科举时代的翰林前途最是远大,内则大学士、尚书、侍郎,外则总督、巡抚,绝大多数都出身翰林院。曾国藩后来在京十余年勤读史书,最终培养出一股“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志气来。曾国藩的倔强精神,于此可见。德业之进,全靠有恒;铢积寸累,自然成功。
道光二十九年的正月,即奉明诏,授为礼部右侍郎之职。曾国藩因见越了四级飞升,反而有些栗栗危惧起来。在他意思,还想奏请收回成命,又是穆彰阿以及肃顺、倭仁等人,都来相阻,曾国藩始行谢恩到部办事;到了八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兼充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九月里又充顺天试复试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顺天武乡试校射大臣;咸丰元年,曾国藩又兼署刑部左侍郎;第二年的六月,放了江西省的正考官。他就率了全眷同行,预备考毕请假回籍省亲,及至走到安徽太湖县地方,忽接他那生母江太夫人仙逝的讣音,赶忙奏请丁忧,匍匐奔丧。他八月中旬方才抵家,号哭进内,抚棺大恸。那时他的老父竹亭已经六十开外了,即同他的叔婶都去劝他节哀办理大事。曾国藩只好遵命,此后就在家守孝。
一八五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曾国藩正在家里操办母亲的丧事,接到咸丰帝的寄谕,命他帮同办理湖南省的团练乡民、搜查土匪等事务。原来咸丰皇帝起先看见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的奏章,说有土匪作乱,也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单命军机处拟旨申斥,责成该督抚负责剿灭了事;及见湖南抚臣的奏章,始知该股土匪不是等闲,方始有些着急起来,于是肃顺暗中保举丁忧在籍的曾国藩曾侍郎;又因曾国藩在京的名望甚好,而且老诚持重,又为湖南全省绅士之冠,所以咸丰帝命他帮同办理湖南省的团练事务。曾国藩经过一番思索后,毅然接受了这一任命。但是,帮办团练大臣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职务,它不统属于省的三台--抚台、藩台、臬台之内,但究竟是朝廷的命官,不属地方绅士。这种“不官不绅”的特殊地位,给帮办团练大臣带来许多方便,即在募勇、练兵及其它举措方面存在灵活性,少受各种陋习的制约。但同时也带来许多难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地方官的支持与否。地方官若紧密配合,则事半而功倍,否则寸步难行。然而不久的永顺兵事件就让曾国藩大丢面子,当时他极想立即将永顺兵闹署事件上告朝廷,拼个究竟;但他经过对利弊的权衡,终于忍耐了下来,而冠冕堂皇地对人说:“为臣子者,不能为国家弭大乱,反以琐事上渎君父之听,方寸窃窃不安。”
在这种左右交相煎熬的情况下,曾国藩只有一个办法:走!这年六月问,他与鲍起豹等人的矛盾初起时,就曾私下对友人郭昆焘表示:“久虱此地,以在戚而攘臂从政,以绅士而侵职代庖,终觉非是。何日江右解围,楚省弛防,脱然还山,寸心少安耳。”他准备以终制为名,摆脱这是非之地;并且饬令张润农所带之兵“全数驻水”,王璞山所带之勇则“驻郴”,均不回省城,为自己的退避之路作准备。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打算解甲归乡,而是想着自己几个月来“弹压匪徒”的名声大振,不可半途而废。于是,他在永顺兵闹署事件后的第七天,即给朝廷上了个《移驻衡州折》,第二天就匆匆返乡。在乡间沉思了几天,他于八月二十七日愤走衡阳。在奏折中,他声称“衡、永、郴、桂尤为匪徒聚集之薮,拟驻扎衡州,就近搜捕,曾于二月十二日在案”,现移驻衡州,正是实现原有的“查办土匪”的计划。要在衡州镇压农民暴动,这确是曾国藩当时的实情,但曾国藩却把自己移驻衡州的近因和内心活动向咸丰帝隐瞒了。
曾国藩愤走衡阳之后,摆脱了许多应酬、牵制与无谓的烦恼,故得以放手发展和训练乡勇,终于形成了一支颇具规模、有较强战斗力的军队。那时正是咸丰二年六月,离开清朝入关的时候既久,一班人民对于吴三桂引狼入室的事情已非亲目所睹,既成事过境迁,大家都认清室是主,凡是稍有一些才能的人们,试问谁不望着干点显亲扬名之事。曾国藩因祸得福,愤走衡阳成为他后半生成就事业的真正起点。他陆续任用了塔齐布、罗泽南、杨载福等组成了湘军基本阵容。塔齐布本是驻防旗人;罗、杨两个,又是平日服膺曾国藩的。当下一听曾国藩为了兴办团练,前去相遣,当然不约而同一齐到来。相见之下,曾国藩即将奉旨办理团练、拟请他们帮忙之事告知他们,三人听说,略谦虚几句,欣然允诺。
张抚台又派候补参将曾大成,亲送照会前来。曾国藩因见曾大成的身体魁梧,精神饱满,还算一位将材,便也把他留下,以借差遣。曾国藩瞧得大致业已楚楚,便将招募人民充当团勇的告示贴出,不到几天,已满预定的五千人数。曾国藩复与罗、杨、塔三个商议一下,把那五千团勇分为东、南、西、北、中五队,自己兼统了中队;又命罗、杨、塔三个,分统东、南、西的三队,尚余北队。
正在物色相当人才的当口,谁知他那几个兄弟都在家中和他父亲吵个不休。大家说是大哥三考出身,做到侍郎,这是他肯用功所致,我们没有话说;现在朝廷既是派了大哥督办团练,这是保卫桑梓之事,凡有血气的人们都是应该做的。父亲快快寄信,我们拿了好去局中自效。那位竹亭封翁竟被他的几位贤郎吵得无法对付,后来还是写信先去问了曾国藩,究竟怎样办?
接到回信说是:曾国藩业已受了朝廷的恩典,自然只好以身报国,但是因此久疏定省,已觉子职有亏;若是再令几个兄弟一齐来局办事,舍家顾国,也非为子之道。既是几个兄弟如此在说,曾国藩一定阻止,又非为兄之道。只有取一个调和办法,可令国葆兄弟一人来局,其余三个兄弟应该在家,一面用心读书,一面侍奉父亲以及两位叔婶。至于家中用度,曾国藩自会按月寄回,不必几个兄弟操心。一个人只要有了学问、名望,便好垂名万世,不必一定做官,方才算得显扬的。
竹亭封翁得了此信,方才算有解围之法,就把此信给四个儿子去看。大家看毕,都觉他们大哥信中的言语,于国于家,于公于私,没有一处不顾周全,没有一处有点漏洞,实在无法反对,方才偃旗息鼓,只让国葆一人去局中。国葆到了局中,见过他的大哥,曾国藩问过家中情形,又以古今大义细细地讲给国葆听了一番,然后方命国葆统带北队。国葆又因兄弟两个,同在一局办事,反而有些不便,即将“国葆”二字改为“贞干”二字。曾国藩倒也为然。
那座团练局中,五位统带既已齐全,曾国藩曾任兵部侍郎,自然晓畅军机,不必说他;就是罗、杨、塔三个,也是大将之材;只有这位北队的曾贞干统带,稍觉年轻一些,军事之学也差一些。好在事事有他老兄做主,所以把那东、南、西、北、中的五队团勇,真是训练得人人有勇,个个能战,胜过那时的绿营十倍。后来他对幕僚谈起往事时,感叹地说:“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命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其时亦好胜而已,不意遂至今日!”对于自己后来成为一代风流人物,位至侯爵,曾国藩确是始料不及的。
且说曾国藩从咸丰四年正月二十八日(一八五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起,统率全队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进驻长沙。军容之盛,使在这里的绿营相形见绌。这是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八月愤走衡阳之后五个月中“打掉牙齿和血吞”,坚韧自励的结果。
曾国藩曾说:我常常忧心忡忡,不能自持,若有所失,到今年正月还是如此。我想这大概是志向不能树立时,人就容易放松潦倒,所以心中没有一定的努力方向。没有一定的方向就不能保持宁静,不能宁静就不能心安,其根在于没有树立志向啊!人如果能立志,则圣贤豪杰做的事都可以做,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不倦,只是钻研孔、孟之学,谁又能阻挡我呢?若是自己不立志,就是每天与尧、舜、禹这些圣人住在一起,亦还是他是他,我是我,一点儿也不管用的!由此立志,正是曾国藩的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