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走进院子里,看见土堆上新开了一簇红石竹花。我努力不去回忆昨天夜里的事情,昨天夜里跟白泰常告别的事情。同时我也努力不去设想或者说我从来不敢设想,任何遥远的未来。我知道现在这一刻,我只能孤独地看着我不懂的红石竹花,因为我不懂它,它也不懂我。任何对于对方信息的不对称都会是双方尴尬以致疏远。
我猜想那一簇石竹花是如何从土堆上生长出来的。它一定不会是从院墙外飘浮进来的花种,因为白家的院墙似铜墙铁壁。而且白家也绝不会允许随随便便地种植这样的野花,在这样丑陋的土堆上。或许,它是粘附在哪一个丫鬟的花篮上,它把自己的种子藏在牡丹或**这样或大富大贵或淡雅矜持的花身花瓣里。它一定是预料到自己能够找到一片宽阔广袤的土壤生根发芽,于是它把自己掉落在我的院子里,不需要人的栽培,自由自在地生长。
我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在转角看见蒋冰携着丫鬟颦儿正向院子里走来。
“夫人,我看见你了。”蒋冰看见我方要躲,便脱口而出。其实我也并非不愿见她,只是怕她又一次提起那个刚刚发生的,令我们彼此都不愉快的事情。我不想我的心里总是大起大落,若是能像那一簇石竹花一样无拘无束,自生自灭就好了。
“夫人,我只是给你捎来顾成的心。”
我心里一疑,顾成?好熟悉的名字,好像近在眼前,但又模糊不清。蒋冰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忙说,“我知道你想不起来了,但你看看信或许还能记起一些。”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见蒋冰哭得像桃核一般的双眼。比起蒋冰,我这个太太当得有多不称职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一直可以有失忆这个理由来搪塞过去。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到失忆后的我有多么脆弱和孤苦无援,有多么容易被欺骗。我竟然一度相信川崎树那个坏家伙的话,相信白泰常是个恶人。
我有些惊诧地扯开信封,里面露出纯白色的信纸。
姜姐姐
之所以没有用敬称,是因为我心里还不大确定是称你为大夫人还是二奶奶。究竟你是死去的白老爷的妾室还是白二爷的妻子,我都不大清楚。所以倘若这样称呼有所冒犯,我先跟您道歉了。
这一封信的来由本身也有些说不清,可能是上一次您和冰儿宴请我心里挂念,一再觉得过意不去。上一次您劝导我的我也理解了,所以现在回到了我父亲的身边。他竟然也原谅了我,所以现在我已经是承军司令部的副官了。至于这些时日,我有些事情一直想不清楚,也很担心。上一次在丽水与您偶遇时,我看您有些神色慌张,所以私自打探了一下。后来才了解到您是大难不死从白家逃出来的。可是,为什么您现在又回到了白家,您这么做的动机令我很诧异。是为了报复白家么?请宽恕我语言的直白。
还有就是,我听说您来丽水时,一同的还有日本人川崎一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近日来听说川崎家族与白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想作为朋友,我有提醒您小心提防的必要。
最后就是我知道冰儿的性子一定常惹麻烦,还请您多担待。长话短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次来访。
我紧紧地捏住顾成的信纸,脸色煞白。手心里密密的汗珠使信上的铅字漫漶了,我的眼睛也变得异常浑浊。蒋冰一脸焦急地问我上边写了什么。
“冰儿,什么叫我到底是白老爷的妾室还是白二爷的妻子?我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告诉我是不是顾成搞错了?”我浑然不觉自己的眼角已经有大颗的泪珠滚下,像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蒋冰只傻傻地站在一边,默默不言。
“什么叫我打算报复白家,白家都对我做过什么?在丽水时,我又怎么会跟川崎一家在一起?”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使劲地摇晃蒋冰那虚弱的身子。
“你快说呀!到底我跟白家有过什么恩怨值得我跟川崎一家联手?或者我本身就是来者不善?你快告诉我!”我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矜持,有一瞬间,我相信了女人是用感性思考的动物。
“夫人,三奶奶已经怀孕了,你放过她罢!”颦儿疾步上前护住蒋冰,我听过后身子一怔。
“姐姐,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这事情是二爷不让说。其实我以为你已经都知道了,毕竟这院子里的许多丫鬟都知道您以前是白老爷的妾室。”蒋冰咬着唇说。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闭上眼睛,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
“夫人,我以前的确听说过是白二爷亲手打过您。这一打把您打出了白家,我以前怕您知道了生气,也怕二爷生气才没敢说。”我的贴身丫头莫桑儿垂头丧气地说,呼吸虚弱得活像一团棉花。
我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难道那天川崎树跟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与白家有着深仇大恨?拼了命地逃离白家又回到白家只为报复?我看不见我的过去。我知道我现在一定是有事情做错了,这一切又需要我重新回到原点去弥补。好比这个一尘不染的天空被捅出了一个洞,于是呼啦啦有无数的痛苦与不幸都掉落了下去。白泰常他曾经动手打过我,甚至把我赶出了白家,我们之间不是仇恨又能是什么?他现在又如何能道貌岸然地站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的这个样子简直就是衣冠禽兽,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就像仇恨终究不能化解直至消散,总得有人做出牺牲,我知道那不应该是我,也没有理由是我。我对身边人的欺骗简直愤恨至极,甚至被恼怒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坠入了多大的陷阱。
倘若我那是知道那些仇恨是谁抛出的诱饵,我一定会悔青肠子。但一切都容不得人后悔,因为在时间中胜出的,才往往是事件的真相,而并不是真相会在时间的洗礼中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