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过二遍了,大年初二,我深深地陷在被窝里,手脚冰冷如泥。这一栋新楼,由上至下散发出窒息的油漆味儿和湿乎乎的一团潮气。不是什么好房子,一准儿是盖楼时偷减了工料抑或是克扣了工钱,总之是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留宿的一宿,我住在阁楼的待客卧房里,虽说这样的待遇不薄,但终究还是找不到那种宾至如归的舒畅,更莫提家的温馨了。
我半坐起身,倚靠在床头,脑袋歪过去些许。窗子的毛玻璃上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外面雾蒙蒙的一片,还很黑。也许是因着黑暗,使我更加看清在清晨打着油灯行走的那个人。他是个跛子,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雪里。可那一具背影却瞬间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好像那么熟悉,熟悉得我不敢去辨认。他出了楼门就直奔院门,警卫员殷殷地为他打开沉重的铁锁,他便继续沿乡道走了下去,伴着一团绒绒的微光。注视着他离开后,我如石化了一般,半天都僵在那里。会是他回来了么?终究他还是放不过我?
“爹!”我高声地叫喊。紧接着便听见了一阵窸窣的动静和噔噔噔的上楼声。那喧嚣不断地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咋的哩,米儿?”爹紧紧地锁住眉头,满目忧愁地望着我。我用力地攥住被角,却发现它已被我手心儿里的汗浸湿了。
“爹,刚刚我见家里来了客...是谁啊?”我懦懦道,怕他是那一个杳无音信弥久的人。
爹先是一愣,旋即举重若轻地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要紧人,生意上的人,你未必都认得!”
我哪肯依了这样的辩解,便追问,“生意上的人?爹,你莫瞎编了。你这点钱不过是赌钱赢来的,哪里来的什么生意?”
爹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一点儿私事啰,你问那个干嘛?”
“我怕是我认识的人。一个仇人。”我恨声道,声音因回音而平添出几分阴森。
“仇人?”爹愈发皱紧了眉头。“除了白泰常,你还曾结下什么仇人?”
“白泰常不是我的仇人。”我冷冷道。“是一个日本人,一个眉目和善但暗藏杀机的日本人。他叫川崎树,爹你见的人是他么?”
爹微微一颤,手扶在墙上。“我说不是,你会信么?你一定是看见什么了,米儿,不然你不会如此肯定地质问我。”
仿佛一瞬间,我的天都塌了下来。感到撕心裂肺的一阵疼痛后,我高喊出来,“爹!他是会葬送白家的人呐!”这是我很真切的觉悟。
“葬送白家又如何?你不是还有我,还有我这个暴发户的爹撑着!米儿,白家待你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你这样不卑不亢地坚守在白家,当真是为了白泰常?”爹有些愤怒地低吼着,如从前我打坏了家里的水缸时爹的嘶吼。不想我是在这一时才找回了家的感觉。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米儿做了噩梦了?”门外一个女人殷切地询问。我晓得那是孟氏,不解事情原委,只是多管闲事罢了。
然而这一件偶然的事儿又何尝不是梦魇呢?倘若我没有随便地往窗外一望,那留下的又会是多大的祸根呢?
“你先出去。”爹一口气儿嚷嚷着。“你惹的事儿可真够多的。”爹回头对孟氏道。这一句呵斥,却隐隐使我使我觉得这件事孟氏也脱不了干系。爹从不是严苛之人。
“等等!”我一口叫住了欲退出我卧房的孟氏。她一脸的惊诧,脸色愈发地因擦的白色脂粉而惨白。
“你是?”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眼睛,“绥梦酒楼的是你么?”我猛然间忆起孟氏正是那一日在包厢里跳日本舞领头的舞女。一时间,川崎树用银筷轻敲酒盅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连带着白泰常被带走的场景。
“嗯?”她瞠目结舌,身子微微不稳,就晃动了几下。“米儿,你说什么?”
爹很是诧异,“怎么,你们曾打过交道?”说着便狠狠地瞪了孟氏一眼。
“我说的绥梦酒楼。那一晚跟川崎树在一起。”我的双眸直直地迎上她躲闪的目光,如一把军刀,时时准备刺入敌人的胸膛。若说她嫁给爹是为着钱我忍了,可倘若是因为要搞垮白家而欺骗爹、利用爹,却是我断断忍不下的。
“米儿,你真是好记性。”她见无可辩驳,便改口承认下了。她知道跟我比,爹还是会更信任我。“你们心里痛,我的心就不痛么?七岁在街头卖艺跳舞,被川崎大佐买下。那歌舞伎的模样,你们以为我喜欢么?那天川崎树回到白桃镇时已身负重伤,川崎大佐不在人世,我该哭该笑?在我的眼里,主人就是天。主人吩咐的事儿,我舍身也要做!”
转瞬间,爹反手扇了孟氏一个响亮的巴掌。“不要脸的女人!为着什么利益,你竟然背叛我?”爹痛苦地用手锤着漆木的门框咚咚直响。
“爹,我求求你,不要答应川崎树任何!”我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不知是害怕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会引来什么不堪的结局还是哀伤这个世界的阴谋算计太多。多得连真爱也成了奢侈,婚姻成了阴谋。
“你们渗透的够深的!”爹依然把气撒在了孟氏身上,半晌才顾得我的乞求。“米儿,别说了。我的事儿我会自己看着办。答不答应川崎树那只狐狸,就全要看白家对你如何。”
我微微地垂首,看眼泪在碎花洋裙上缓缓蕴开。
“白家对我如何?那倘若白家是我的又会如何?”我冷静地问。别过头去,窗台上一只素胚牡丹瓶遗世独立般安静着。
爹满目凄凉,苦笑道:“可能么?那一宅院里的女人会对你起恻隐之心,还是她们会饶过你?”
是啊,我暗笑。但我会让白家对我好的。我会让白家是我的。因为这样,爹就会放过泰常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