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莫不诧异,挑起眉梢。
他微微勾起嘴角,蕴藉的笑容直打入我心底。“我说跟我一起过吧,姜米。”
“你说什么呢?”我压制住心中的暖流,“我是你二娘。”
“我知道。”他深邃的眸子里像有熊熊烈火在焖烧。“我们离开这里吧!寻一个桃花岛,把这里都放下吧。”
“你发烧了罢!”我瞪圆眼眸,“我是这个家的二夫人!你是二少爷,白家的继承者!我们走了,你娘怎么办?我爹怎么办!”
他满目侘傺,颤抖着双唇道,“我娘她...”言罢缄默不语。
“大太太她怎么了?”我急问。
他只直直地望着头顶的那一片天,眼睑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让眼泪重新流回深陷的眼窝儿。“她像一只失了控的麋鹿,正在脱离她本来的轨迹。”
“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拽住他的臂膀,使劲儿的摇晃,一直到我们险些双双从房檐上跌下,他挽住我的手。“你到底有多少秘密瞒过了我?”我恨声道。
“没有”他轻轻地摇摇头。“可能就是有些累了,看你们在这一片狭小的天地勾心斗角,真的太累了。”他转而闭上双眼,用极微弱温柔的嗓音道,“蒋冰怎么样了?”
我瞠目结舌,死死盯住他那张冷峻的面孔。“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那一****偷听了,或者...”我用力地掐住他的缎衫衣角,生怕一下子昏死过去。那一个毒药般的念头在我的心尖溶解开,我和他,许是都中了这人间的毒了。
“我怕你受苦。若你能拿住蒋冰的把柄,以后也好有个退路。”他心事重重道。
“你是疯了么?”我的心像被利爪抓过一般生疼。“倘若让泰武知道你对蒋冰...”
“你不会让他知道的。”他的目光如一把利刃,直刺入我紧锁的心扉。一口寒气从他口中吐出,“就算他知道,也无所谓。你知道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么?这件事儿就算与你无关,我也要出一口一年前他欺负你的恶气。”
“你的心肠...”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只软下来轻道,“你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是啊,在这个人吃人的地儿,吐出来的骨头都能复生。”他冷冷道。
“你手下究竟有多少条人命?”我感到心里蒙上了一层灰,薄薄的一层,却使那颗纯净仁爱的心不再透亮。
“数不清了,想来都是我留给这里的遗憾。记得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我们是遗憾,相见是遗憾。”他望着我们身下开合有度的雉菊,痴痴道。
这个世界是遗憾,是梦魇,而我们,都是囚徒。白家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照到这里的阳光不曾温暖,冒失闯入的人也不会幸福。祖祖辈辈的灵魂继承了富硕的家业,却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他们继承的不是房子、银子,而是血液中流淌了万世的孤独,注定会消逝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只可惜,我们参悟出这些时,已然太晚了。
晚风微凉,拂过我双颊时已如露珠一般清爽。浩浩地吹去天边,翻起一卷卷云彩。一眨眼的功夫,白泰常邻院的一侧,好像模模糊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我抓紧他的手看他,他仿佛也注意到了这莫名的一幕。那两个人影,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则更加柔弱单薄,像是一男一女两人。他们手携手,并肩摸入院儿里。
我心里咯噔一颤,手心里也渗出汗来。
“是泰武。”他很平静地道,“都是寻常事了,又在跟哪个丫头厮混。”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我没有问你是谁。”我愈发觉得离奇,这事情诡异得很,好像有人偏偏在欲盖祢彰。“我不想做这捕风捉影的事儿。”我笑言。
他舒下一口气,撒开了我的手。
“不过这倒是令我想起一事。”我半掩着面说,让他察觉不到我的表情。“我们在地窖里相见的那一晚,你...你之前躲在那里作甚?”
他轻轻摆了摆手,“重提那些干嘛?许是能离你近些罢。听丹青说你们要出去走走,我也想见你。”提起丹青时,他的双唇微微一抖,没能逃过我的眼。
“你跟丹青是什么关系?”我没来由地问,他有些怔住了。
“你这是什么问法?主仆关系,再明朗不过了。”他平静如初,嗓音宛转。
我没有办法不对身边的人提防,虽说是丹青和白泰常。倘若我最亲近的二人骗过我的眼,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们的。一年的岁月什么痕迹也没能留下,丹青的死,也不过使我擦了几滴眼泪而已。“青儿喜欢你,你不用骗我了。”这是我的直觉,从在地窖里想见的那一夜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丹青眼神的方向。
“就算是又怎么样?”他沉沉道。
“你是把我当作对不住她的寄托?你们很小时就在一起了,是不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不是?”我失去理智地哭了出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可思绪飞快地旋转,不容我思量。“你明知你们身份相差悬殊,便十分痛苦,是不是?三年前你讨债时偶遇我眉眼与她相像,便想着把我弄进白家模糊视线,是不是?你根本无心救我出去,青儿死后,你便只剩下了我,将我认作你对青儿的怀念是不是?你把夫人、小桃一切的矛头都指向我,本想和青儿暗度陈仓的,是不是?”我耳畔还回想着青儿说过的那句“麦子割过两茬了,也该歇上一歇了”,腹部隐隐作痛。
“就算是又怎么样!”白泰常的眼神徒然变得陌生而凄凉。“青儿已经死了!因为你,是你葬送了她!是她死后,我掏空自己,却还忘不掉她,我又有何法?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你就是她!我替你领受惩罚,是真心!我闯到川崎府上去救你,也是真心!既然你都已看透,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留下最后一句话:青儿已经死了,我不想再失去你。”言罢,他从高高的屋檐上跳下,留下一连串沉沉的脚步声。
我竟然目瞪口呆地愣住了。我视作生命寄托的人竟只是一道虚影罢了。他的城府果然太深太深,令青儿也拿他跟落了单儿的狼作比。我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好像一夜的功夫,我就什么都失去了。事情的转变让我的心变得疲惫不堪、千疮百孔。
白泰常,他究竟拿我当什么?他究竟此生还放不放得下青儿?半年前在姜水桥上,他为何又在提及丹青时那般冷漠?他爱的,是丹青,还是一个影子,揪住一个执念不放?我从未如此怕过他,怕他早已是深入我肺腑的一根刺。既已长入我的体内,我又如何能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