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星星点点,月桂朦朦胧胧。北方的夏常是在人不经意间用折扇摇走了的。还有不到半月的日子就是七夕了,我独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呆板地望着天。
我把根扎在白家的那天夜里,白泰常来寻过我。
“为什么这么做?”他恨声道,“仅仅是为了报复我?”
我无言以对,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
“我在问你为什么?”他不安地在我屋里大步地走动,时不时地扭头向窗外。
“二爷,我是二夫人。”我努力抑制住情绪,平静地说。
“是,是,我们都二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早晚的问安,我怎么能够忍得住不去看你?寻常在后院里遇到,我又怎么忍得了叫你二娘?”他的眼里布满蜿蜒的血丝。“米儿,你是我要倾注一生的人,可你为什么总是要硬生生地把我的手掰开?”
我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珠,淌过冰冷的双颊。“那我又如何能好过?你走了之后,我根本就没有白天!沉浸在你背后的一米阳光,剩下满心的黑暗,我是如何撑过来的,你都不曾问过?”
白泰常惊得止住脚步,瞳孔放得老大,像在做梦一样。
“米儿,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是我全部的阳光,是你拨开了我的皮肉,麻痹了我的神经。现在为了见到你,我已经几近疯了!”我拖着喘不过气的哭腔道。斑斑驳驳的墙体在泪光中不稳地晃动着,伴着摇曳的烛光。
“米儿,就算这是幸福的错觉我也心甘情愿了!”他狂喜着,又开始在屋里踱步。他从未说过让我心动的话,却总是令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可是我怕,怕你对我的,也只是一点点执念罢了。”我怨恨自己太轻率,分辨不出什么是执念、什么是爱就已深陷进去。
他转身深情满怀地抱住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米儿,我看得很清。我喜欢你站过的地、穿过的衣,哪怕是执念,也是信念与信仰的交融。”
而这些话,不知为何,却徘徊在我的耳畔而入不了耳。不知何时,我的手上像有了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匕首。它就结结实实地握在我的手心,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冰冷。我好像随时都能把匕首从背后插入他的心脏,那么干净。我幻想自己会在一间老屋里抱着那一具枯骨,过上几十年的日子。若是要找一处灵魂的栖息地,那那一片油菜田里的老屋足矣。每天从晨曦到暮光,我们面对面度过,消受不用在意时间、伦常的自在。就算他不再活着,他也要属于我。
“泰常,倘若我要杀你,我是说倘若,你会怨恨我么?”我心不在焉地问。
“我不会怨你,我不会说一句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我知道你会是迫不得已,我只会到天上远远的看着你,祝福你。”他敛起眉目,凄冷的月光打在他阴沉的脸上。
我霎时泪如雨下。我又有什么理由去伤害他呢?
我现在安静地坐在纸贴的窗子前,不敢去回忆那个夜晚,因为每回忆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烛光熹微,在白墙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白府不负盛名,如偌大的牢笼,紧紧地箍住每一个囚徒。华丽的朱门每日有三班着戎装的人把守,三个时辰换一次班。除了那扇大门,其实还有两扇侧门,一扇小门,只不过把守得更加严格,只要远远地看见他们靴上锃亮的马刺,我就会瑟瑟发抖。白家大小生意上的往来,钱票典当,主要还是由大太太做主。而内宅的管理,则当仁不让是陶小桃的差事。花园里的紫藤花开得格外别致茂盛,同陶小桃的盛气相得益彰。
我暗暗思忖过,这陶小桃与大太太这辈子恐是拆不得了。我虚弱无力地趴在居室里的长榻上,乌黑浓密的长发铺开在碧色的毯子上,如一团急风骤雨中的涡云。森冷的月光倾泻直下,在微薄的空气中蔓延开。丫头秋菊就住在我的侧院,现在许是已游离在梦境了罢。
秋菊待我并不好,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很多,知道她每日都到陶小桃那里去汇报我的寝食、同白二爷的来往。知道厨娘顾姨妈教唆她朝我要赏钱。但我也知道,我现在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这背后有多少的恩怨、多少的阴谋,我是承受不起的。
十天前的清晨,我在她来送早食的当儿把她叫到了身边。
“秋菊,我知道你每天都去二少奶奶那儿拿我的事儿领赏钱。”我闭目笑着,想着也是安详可人的。
“是又怎么样?当下人的,哪个不想多讨些赏钱?只有你这穷主子才会让我们不好过!”秋菊满不在乎地倔着。
“好,好。我怎么能苦着你?你听好了,这从今儿个起,你每去二少奶奶那里汇报一次,我就打给你两块大洋怎么样?”我继续微笑道。其实我手中就只剩二十块大洋了。
秋菊的眼眸显出雕眼一般锐利贪婪的光。“二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歪着脖子,不敢相信我会鼓励她。
“对啊。倘若你不信,我大可把赏钱给了别的丫头,让他们替我做事,岂不也稳妥?”
“不,不,二夫人,我信你的。”她的脸上漾开一种于我来说阔别已久的真笑。
“你也别多想,我不过是想大少奶奶除去对我的猜忌。”我假装虔诚地说。窗外紫藤花的花瓣儿、茎叶上都沾满了香气馥郁的露水。
细算着今天已到了十日,我的赏钱也给她打光了,便依旧平和地告诉秋菊我不能再因她去给二少奶奶汇报而打赏了。
她满目的怨气,道“假使没有了赏钱,我还凭什么要给你汇报去?”
我微微一笑,“因是帮我啊!”
“呸,想得美吧!我才不会去二少奶奶那里帮你哩!”她杏眼瞪着,抛下我的早点就一溜烟儿没影了。
我无力地苦笑,想来她是中了我的圈套。这就是脆弱的人性,我并不深谙人性的弱点,但却会利用它们。秋菊起初去二少奶奶那里是为了讨好陶小桃,可后来我给了她赏钱,则是为着从我这里讨些赏。现在,我给她断了赏钱,她便不再具有去打汇报的动力了。我在陶小桃的眼皮子底下拔掉了一根她的眼线,艰辛却成功。倘若我不这样做,那便是甘做了这大宅院里的困兽。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如履薄冰。要想在这样一个荒芜的老宅站稳脚,我就需要拉些垫脚石来。新媳妇柳琼烟虽说刚刚进门,又深受陶小桃妒忌,但毕竟她对我也会因白泰常而生出嫌隙。若是三媳妇蒋冰,出身治家严谨的书香门第,又对三少爷白泰武的拈花惹草视而不见。想必她已是对白家腐朽的日子厌弃了。这是若我与她连成一线,应是还有一线生机尚存的。只是,我要如何拉拢她?金山银山我是没有,我只有白泰常。虽说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如冰晶的裂纹般支离破碎,但许是也有用得上的时候。我不敢耽搁,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的微雨。大理石铺出的路面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烟儿。
七夕快到了罢,我呆板地望着冷月。又想起了上次在川崎树那里读到的一首名为七夕的日本诗:
金汉星榆冷,银河月桂秋。
灵姿理云鬓,仙驾度潢流。
窈窕鸣衣玉,玲珑映彩舟。
所悲明日夜,谁慰别离忧。
是啊,就快到冷寂的秋了,我也感到了无边际的孤独。别离忧,又好似不如生死仇。可我万万不会想到,白泰常会生出跟我一样的念头。我更想不到的是,就在不久以后,蒋冰柔弱的心,会被我们残忍地支解。可这就是大宅院里的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若是时光能驻足在三年前的那一刻多好。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们谁都再也回不到曾经,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