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化毒成椅是妖法,这从远处招来铜鼎的本事更是远超想象,神乎其神,不止宾客乞丐,就连那苗家姑娘都骇然呆立。胖乞丐半天缓不过神来,喃喃道:“九目丹王鼎…九目丹王鼎…你竟取了来,风族总舵远在千里之外,你…你…”
秦无极道:“只要有毒的东西,我都能找到,不过费了些时间,练吧,火让阿妹去厨房取。”
苗家姑娘忙喊道:“取火来,取火来,阿祥,傻愣着干甚么,快去取啊!”
过不多时,铜鼎让跑堂的架设起来,柴火点起,一切已毕。秦无极一敲桌子,黑椅顷刻飞散,化成黑雾飞向火簇,更添火势。
胖乞丐手颠草虫,不用量具便称出各自份量,投入铜鼎中,廋乞丐要来两把扇子和一盆水,左右齐挥鼎火。但见鼎盖升起股股红色雾气,胖乞丐道:“扇!扇!你倒是快一点,火不够烈!”等鼎盖黑气窜出,胖乞丐大叫道:“淬火!”廋乞丐一脚踢倒铜鼎,端水过去,鼎内黑水倾入盆内,一顾左右,双手按入盆中。
胖乞丐叫道:“你弄啥哩!”廋乞丐举起双臂,臂膀上沾满了黑油,哈哈大笑道:“成啦,我们又练成啦!”紧跟着哎呦惨叫起来,双臂连连抖摆。
胖乞丐道:“毒有这个取法吗,你的刀呢!”廋乞丐叫道:“刀不是让那大爷化掉了吗,哎呦,老哥,快来救我!”伸手抓向胖乞丐。胖乞丐从怀中捞出一把碎银,叫道:“银子还你们,今日撞了邪!”边洒边闪。廋乞丐直追下楼去,口中兀自喊道:“老哥,救命要紧…”
两人仓皇而逃,落下满地的毒草毒药。苗家姑娘怎顾得上这个,呆看着秦无极,见他起身,忙道:“先生…”
秦无极自顾身份,那俩人既已乘机逃窜,便不能出栈追击,放下一锭银子道:“阿妹,给你添麻烦了。”人一走过,地上的毒草毒药全然消失不见,唯有那歪倒的九孔丹王鼎。沈夕不敢看苗族姑娘,紧随秦无极下了楼。
出来酒店,两人直行到山下繁街,沈夕才开口问了一句:“刚才…是你的领域吧?”
秦无极避开行人,只顺着街边走,道:“朋友是说隔空取物?以你的能力,应该也做得来。”沈夕道:“近尺掌控,在下勉强能够一试,这千里取鼎的神功,在下却是望尘莫及。”秦无极道:“那算什么领域了,你的毒功已至大成,却无法迈过那道门槛,迈过去,便没有玄妙可谈了。”沈夕道:“该怎样才能迈过?”秦无极一笑,并不答他。
穿过繁街,望见河道,竹船扔停在浅滩上,却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摇动船绳。秦无极脚步微停,对沈夕道:“赶走她们!”沈夕也觉奇怪,这些妇人解船绳做什么,遥遥喊了几声,无一妇人理会。
秦无极越走越缓,离竹船十丈远停住。沈夕走上前道:“这船是我们的,大家有事去乘别的船吧!”
当中一个妇人把孩子交给他人,拗住绳结,奋力扯开,笑道:“主人来了啊,正巧,我们的娃都得了怪病,想去河道上游找人医治,小兄弟心好载我们一程啊。”
沈夕见这些妇人二十三十年龄不一,怀中的婴儿也是待哺年段,问道:“得了怪病?这附近没人行医吗?”那妇人道:“有是有的啊,人家看不好,说去外地另寻高堂,可巧看到这艘船,我们便一起来了。小兄弟模样干净,船也看着干净,我们的娃待不得那些肮脏商船,你就行行好吧!”
沈夕皱眉道:“是我的载一程又有何妨,可是…”
那妇人奇道:“莫非不是小兄弟的船?哎呦,你刚才话都说明白了,怎突然变了口?”另一个妇人道:“对啊,娃子的命就是我们的命,这事万万不能耽搁。”又有妇人道:“我们有银子,商船要价一两,我们加倍付就是。”
沈夕忙道:“银子好说,可这船确实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我去找他商量。”转身去找秦无极,未走几步,却听背后妇人们叽叽喳喳,低低议论:“这孩子长这么大,家里怎生教养的,旁人有难,就不会帮帮忙救救急么?”“若不是有求于他,谁会这般低声下气的。”“看他样子,是要坐地起价,他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难道体会不了咱们的心情?”“哪能体会得了,明明是个大小伙子,还没到时候呢…”
沈夕修为深厚,听得真真切切,只在这一瞬间,心中已起厌恶之心。然人命关天,不容多想,把情况向秦无极说了。秦无极望向河中央,只点了点头。
妇人们久等难耐,有几个低骂几句,急忙走了。留下来的边哄孩子边高声央求,竟有两人跪下地来。
秦无极道:“沈夕,依你之意,救还是不救?”沈夕道:“把她们稍上上游吧,刚好顺路。”秦无极道:“你不介意?她们的话可刺耳得很。”沈夕道:“那些话听听就好。”秦无极道:“朋友,你有如此善心实属不易,不过有些事很难说清楚,你帮了她们,她们未必就感激你,若是不帮,可要被记恨一辈子了。”沈夕道:“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婴儿命在垂危,不能见死不救。”
秦无极怔怔的瞧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沈夕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秦无极道:“见死不救?这词很有趣。你能忍得,我秦无极就是忍不得,要上我船,必须经过考验的。”大步走向竹船。
沈夕只道秦无极温和尔雅,没想突然疾声厉色起来,只见他踏上船去,揭开船帘道:“我这船载不了众位,负重有限,勉强能载三人,除我和沈夕外,你们只准一人上船,谁要上来,速速做出决定。”
妇人们停止央求,面面相觑。秦无极又道:“犯难了吗?不上船也好,把孩子给我,我带去治病。”一个妇人犹豫道:“船看着挺结实,怎么会…”秦无极道:“这是唯一的条件。”
妇人们低声商议,却都在推拒,欲让别人先行。秦无极一直望向江面,这时有人道:“我娃子的病来得晚,兴许还能撑些时候,我等第二趟好了。”秦无极横过眼来道:“去了就回不来了。”那妇人道:“为何?”秦无极道:“此船没有桨,全倚暗潮飘流,要等须等到第二日。”那妇人稍作迟疑,不等别人先动,抢步奔上船去。其余人也纷纷抢上,不过片刻,船上站得满满的。
岸上只留有一个黄衣妇人,跪地不起,旁边放了一个红色包裹,沈夕见之可怜,上去扶起。
秦无极自顾走进船舱,妇人们立刻闯进,忽地哇哇大叫,急忙奔出,只见舱内晃悠悠爬出一条血红色的小蟒,身子高弓,它一逼近,妇人们立刻跟着倒退。
秦无极道:“船要沉了,你们呆到几时?”
妇人们被蟒蛇吓的互拥挤靠,立时有数人跳下船来,其余人怪叫连连,纷纷下水,不几工夫,跑的不见踪影,只剩下那黄衣妇人。
黄衣妇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去坐商船了,可惜他爸留有这唯一的娃,不知能不能活了…”谢过沈夕,又朝船舱深深一揖。正欲离开,秦无极走出船舱,道:“他误吃白蚁,是中了蚁毒。”
黄衣妇道:“蚁毒?”秦无极唤来蟒蛇,从蛇额揭下一小片鳞,托在掌中道:“碾碎吞服,不消半刻,毒症立解。”将蛇鳞交给沈夕。沈夕递给妇人,妇人将信将疑,不敢伸手。沈夕笑说道:“你要找大夫,这位秦先生可比大夫神多了,不必去河道上游啦!”秦无极也道:“不错,这是未交配过的茯苓幼蛇,什么人都能医得。”
黄衣妇仍不相信,盯着蛇鳞。秦无极道:“如果孩子夭亡,你当如何?”妇人茫然道:“他爸死了,娃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孤家寡人…怎又…”秦无极道:“你会疯还是跟着死?”妇人呆道:“先生…说什么?”秦无极仰头向天道:“今日算破了例,抱着孩子走吧,那鳞服与不服,随你自意。”
黄衣妇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沈夕捡起地上包裹,把鳞片包在里面交给她。看着妇人离开,这才登上船,一瞧秦无极,他脸上神情甚是古怪,站在船头,直到船行出岸边,始终望着天空。
沈夕道:“秦先生?秦先生?”连叫几声,秦无极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转进船舱。沈夕静立片刻,跟走进去。舱内不知何时摆了张石铮,秦无极手拨铮弦,弹的是首耳熟能详的词曲,名叫“衣蝶”。沈夕只听小园子以萧吹奏过此曲,小园子未出束发,凭曲而奏,音是准了,却少了分意境。秦无极手指修长,轻轻一拨,铮声便震的竹顶簌簌乱动。
沈夕不由得闭上眼睛,铮声入耳,眼前仿佛出现一道场景:秋叶枯林,红水之旁,一个相貌绝美的贵妇驻河远眺,她手中托着一个男婴,男婴外缚宽大的银白风月纱,贵妇不停的抚摸婴儿额头,一声长叹,步入河中。沈夕叫道:“危险,快回来!”贵妇自顾前行,河水渐渐淹到她肩膀,浑然不觉,沈夕忙跑进河去拉她,便在此时,河水顿涨,沈夕脚下站定不住,冲入湍流中。猛地醒来,呼呼连喘,脸上全是冷汗,自己仍在竹船中,秦无极却停止了弹奏,端望着他。
沈夕道:“先生的曲子…怎…怎能让人产生幻觉…”秦无极道:“你看见什么了?”沈夕道:“一个女子,一个男婴…”秦无极抚摸石铮道:“那你一定知道这曲的名字,不知之人是看不到的。”沈夕点头道:“词曲叫衣蝶。”秦无极道:“衣蝶是什么?”沈夕不答了。
秦无极摇摇头,覆上手指,又弹奏起来。此时换了首曲子,沈夕从未听过,眼前也再未出现奇特景象,只是秦无极刚才那番话彻底扰乱了他的心思,又不好再问,只静耳倾听。
不消半日,船回到死水波之中,秦无极将船交个那艄公,两人没用滚木,步行走回失落林。其时已近傍晚,秦无极邀沈夕入林再叙,沈夕婉言相拒。秦无极道:“也好,你就回疯人院去吧,能和你相识,我很高兴。”沈夕道:“何日能再相见?”秦无极道:“见时有缘,有缘自见,有句话怎么说,凡事不是因意而缘么。”沈夕一拍掌,叫道:“因意而缘,因意而缘,这话我知道!”秦无极道:“怎么?”沈夕道:“先生说的和我从书上记的一模一样!”秦无极道:“哦,那是什么书?”
沈夕将练过黑水章,黑水章上最后一句要诀仔细说给他。秦无极听了,仰天大笑,笑了一阵,说道:“黑水章,难怪你有如此功夫,那书你知道是谁写的吗?”沈夕摇摇头。秦无极道:“我听闻过此书,来历可不一般,曾在修真界引发了一场浩世之战。远在上古时候,神州还未分东西南北四域,那时有个很厉害的修真怪客,名叫青罗,也有后人称他为青罗道仙…”
沈夕忙问道:“是青罗道仙所写?”秦无极道:“不是他,且听我慢慢道来。青罗收了两名弟子,各传一身功夫,师弟主练真气,师兄精通所有绝学妙招。得了真传,俩弟子辞师而去,各自开山立宗。师兄贪图师弟的修真秘籍,想从他那夺来,遂发动门下追杀他师弟门人。天下人都想学杀人的拳法掌法,以人数论,你猜猜,是师兄门人多还是师弟的多?”
沈夕不假思索道:“一定是师兄的多!”秦无极道:“不错,只半月不到,师弟的门派便败下阵来,唯剩他一人。青罗亲传弟子,何等了得,单师弟一人,他师兄聚集千人都无法杀掉他。可师弟徒有神功,却没有招法,为对付师兄,每和一人过招,便记下对手的一招一式回去研习,久而久之,他把师兄的绝学全部学到,终于成了第二个青罗。”沈夕道:“然后呢,他杀了他师兄?”
秦无极笑道:“师弟天资过人,却有悲悯之心,师兄败给他时,他说了一句话:同为道仙弟子,那是缘分,倘若师父仍在人世,也不想看到咱们二人自相残杀,说完便放他师兄走了。他师兄是贪念极大的人,此战一败,不仅没有释怀,反而更添愤恨之心。二十年后,两人再次约战,这第二战,你不妨再猜一次,是谁胜了?”
沈夕道:“先生这样问,我若说是师弟胜了,你一定不会让我猜,定是师兄胜了。”秦无极道:“师兄修为不及师弟,又怎么胜的?”沈夕挠头道:“那可猜不出。”秦无极道:“师兄明知修为不及师弟,便想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他以前传弟子只传一招,再收弟子时,都倾囊相授。约战那天,他让后继弟子一一和师弟过招,战到第一百零三名弟子时,终于将他师弟真气逼尽。师兄拿剑指着他,大笑道:‘当初你不杀我,可想到会有今日?我也饶你一命,只要把修真秘籍交出来,你我仍是师兄弟。’师弟念及旧情,也不想再和他作对,答应了他,当场写下秘籍,谁想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些后继弟子谁不想成为天下第一,都欲抢夺此书,一哄而上,乱战之中,师兄被分了尸,他师弟也被人刺中心脏,跌下了山崖。哎,堂堂两位绝世高人竟败在自己弟子手上,无怪当今师传技艺都留一手,也是防的这个…最后仅剩十多名弟子,住手罢斗,那书早已撕毁,他们还打什么。这十多名弟子后来分建了两大门派,一个是南疆凤栖族,一个是西域奉天门。”
沈夕连连点头,随之暗想:“奉天门的长老各个想抢夺黑水章,原来他们是那些弟子的后人!”
秦无极道:“凤栖族乃乌合之众,未到十年不解自散,青罗道仙的事也就此销声匿迹。师兄是死了,师弟却自封血脉活了下来,他心脏受损,还能延续几年寿命,此人修为之高,再无人能及。黑水章便是他所著,沈夕,你既练过此上古秘籍,我问你,书中可有记载妙功绝学?”
沈夕道:“只有一些名门正派的正统功夫。”
秦无极道:“这就是了,他遗留此书,不愿让歹人学去为祸世间,才略去了其中狠毒的招法。你有这等奇遇,乃是天意,只因你和那师弟一样,心肠本就不坏。”
沈夕道:“依你这么说,青罗道仙和那个师弟便是我的先师了,得拜上一拜,以慰他们在天之灵。”当即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秦无极道:“疯人院第四代长老是凤栖族的后裔,他传我修真口诀时,提到因意而缘四字。凤栖族重练招法,只当因意而缘是招法的一种,殊不知其中深藏极大的奥妙。我练毒功练到瓶颈,一心想要突破,欲速则不达,不仅未有进境,反而修为大退。那时起我辞去了疯人院长老之位,搭了竹船,每日在死水波上漂流,修为终于重归当初,却始终无法突破那道无形屏障。
“人都有放弃之心,我也不例外,再不理会什么瓶颈,只以泛舟为乐,悠悠过了几年,我清楚记得那是一日早上,取毒喂蟒之时,隐隐约约窥到了一丝门径。我急忙回到失落林,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静想,短短半月,四气终于浑圆,晋到大神通境界。那时我终于明白,万事不可强求,全凭天意作决,你不打坐不运气却能窥得领域,这不正是因意而缘么?
“天下五位巅峰境界高手,我年纪最轻,却是第一个踏入领域之人。说到底,我凭的还是天缘,其他四位,或许就没这般好运了。”
沈夕低低叹了口气,心想:“叶城主也说领域可遇不可求,需要一个契机,倒和秦先生的话相得益彰。我还是太着急了,其实练不练成领域又有何异,如今的修为,只要不遇到白随风,其他人倒能应付一阵子,就算遇到白随风,就算遇到他…那再想办法便是…”
秦无极笑道:“沈夕,为何愁眉苦脸的,你练成黑水章,却解不开最后那句话的奥义是不是?”
沈夕道:“以我现在道行,怎谈得上练成二字…”忽地问道:“莫非先生能解开?”兴致一起,不禁松眉展颜。
秦无极道:“无上功,一切会,说的是功夫练到极致,便能四气同生,四气同收,四气便是毒道玄冰了。接下来的三界神媒,因意而缘,乃是根元界三界,我和其他四人的领域各有所长,乃是领悟的三界之气不同。这几句勉强能解得,至于量折天,夫折地,器折人,此等无殊,当是归同,我不知道黑水章中真气运转路子,其中每一句的精微,还得你亲自领悟才是。”
沈夕潜心谨记,只当以后练功遇到阻碍,此话能够指点迷津。
秦无极道:“师弟写的黑水章,里面应该全是修真聚气的要诀。”沈夕道:“不错。”秦无极道:“他师兄也留下一部秘籍,这部秘籍可比黑水章名气大得多,叫先天决,只是不知现在落入谁手。依我看,先天决名气固然很大,未必比得上黑水章,招式其次,真气修为才是根基,沈夕,你刚到失落林这来,我就让蟒蛇试探你一番,已知你根基极为扎实,偏偏没有得意的绝招。这不要紧,当你领会因意而缘,踏入领域之境,那时的招才是真正的招,足以盖过各派绝艺。中原我就知道两人,人称秋刀天剑,这两人用刀用剑么,只听称号,便知这两人的领域神技快过世上任何刀剑!”
沈夕点头道:“那是天脉城的叶城主和东宗的王道长,两人我都钦佩得很。”
秦无极有些惊讶,轻轻一笑道:“看来你的奇遇远不至此,我秦无极一直想拜会这两位奇人,你既认识,到时还请替我引见引见。沈夕客气道:“不敢当。”两人畅聊许久,秦无极又指点他一番毒功的要领,这才相言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