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转过来,也不知是几时几日,睁开眼来,看到头顶是一顶砂帐,跟着发觉是睡在一草床之中。旁边早有人欢呼叫道:“沈公子醒了,沈公子醒了!”喊着围靠过来,正是小园子。沈夕起身欲坐,微一转动,双臂双腿如火炽般滚烫无比,不禁“嗯哼”一声。
小园子搀扶住他,拿枕头垫在他背后,笑说道:“公子,你可醒啦,大家等你等得着急,谁都不肯用茶用饭呢!”沈夕问道:“这是哪儿?”小园子道:“死谷啊,那姓白的大魔头走后,我们便搭棚搭床为你疗伤,秦先生说你只是被白随风搅乱了体内真气,休息片刻就好,哪知你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呢。鬼刹教的人也没走,他们都在外面…你瞧,这不就来了两人。”
说着话,帐帘揭起,进来的是弑性尊者和普闲尊者。
沈夕正要打招呼,普闲尊者大步走近,抓起他手腕把捏心脉,笑道:“沈夕,今日一战,你可比谁都威风啊,竟能击败太渊阁阁主,教主要知道了,一定欢喜得很。”沈夕道:“普闲尊者言过了,沈夕何德何能,只是勉强撑过二十招,他最后那两掌,我都没法挡住。”
弑性道:“二十招还不知足啊,当时可没人能在他手里走出三回合,我只道你功夫大进,没想竟突增如斯,鬼刹教中,你已是第二高手了。”
沈夕摇了摇头,忽道:“大家都平安无事吧,白随风有没有为难你们?”
普闲道:“白随风败于你手,脸上哪还有光,带着那三位法王便即离开了死谷,定沧生也没有强取,毕竟有秦无极在,他还不敢太过放肆。秦无极…秦无极…原来他也是巅峰层次的五位之一,能和教主齐名的人物,果然气度非凡。”松开沈夕,说道:“真气缓和下来了,你下床走走看。”
沈夕依言侧身下床,腿脚已然活动自如,想起一事,问道:“若卿她在何处?”
普闲看了看弑性,弑性苦笑一声,道:“公主说不想见你。”沈夕凄然道:“她不愿见我,她不愿见我,为什么…”弑性道:“公主一向如此,等过几日怨气消了,你不去见她,她第一个便会来找你。”
沈夕道:“我们自七年前分别,一直没告诉她我还活着的消息,难怪她会恼恨…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告知这几年的一切,她肯原谅也好,不肯原谅也罢,这面总是要见的!”不容分说,当即跨步出帐。
账外起了四五堆篝火,疯人院鬼刹教众人三三两两围坐,两派都是大派,有相识的几人攀肩笑谈,神情无比欢悦。大长老正侯在门外,见了沈夕,招手微笑道:“小沈啊,过来。”
沈夕恭谨走到大长老身边。大长老抓起他手掌,细细摩挲,问道:“伤可好些了?”沈夕点点头道:“好了。”大长老道:“这几日没你消息,我们都很担心,秦长老说起其中缘故,我们才知道你原来去了失落林。嗯,你本是鬼刹教的人,难怪有如此天资,鬼刹教可是天下第一教,贵教教主身体可好?”
沈夕面有难色,挠头道:“大长老,我有很多年没回圣火宫了,说实话,教主长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大长老微微一怔,道:“教主不是桓烟了吗?”
普闲道:“左长老,桓教主曾闭关数年,那时沈夕年幼,未曾见一面,等教主出了关,沈夕早下山来东海了。”
大长老笑道:“是这样啊,桓教主可是神州响当当的一位人物,乃人中龙凤,女中豪杰,没想教中的天尊地尊也是高贤如云。普闲尊者,弑性尊者,南疆素有好客之乡,无奈此时此地难以周全,两位随意走走,若有需处,就找小园子说。”
普闲弑性见了大长老神色,知道他有事要和沈夕单独去说,点了点头,走去一边。大长老望了望天空,叹声道:“天快亮了,等天一亮,疯人院鬼刹教两派就要分别,大家难得一聚,却只有半晚的时候,真是可惜啊。”沈夕道:“大长老…”大长老从袖中摸出一物,是个两寸见方的小盒,交到沈夕手上,说道:“这个你拿去,可帮你救心上之人。”
沈夕奇道:“心上之人?”大长老道:“你不是曾说鬼刹教有个女孩子中了九夔之毒吗,这是我和陈州共同研制的药方,涂抹在伤处,便有十年的余痕,也能治得好。”
沈夕大喜过望,忙要跪下磕头感谢。大长老扶住他不让他跪,又道:“还有一物,是秦长老传令交给你的,他说只有你配得上此物。”抓过沈夕手掌,枯槁的手覆在他手掌之上,道:“此物引起这么大的纷争,再不可现于人间,你好好保管,不要让他人知晓。”
沈夕只觉掌心坠了滴水露,凉丝丝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问道:“这是什么啊?”
大长老道:“定沧生。”沈夕大惊道:“定沧生?不是珠子模样吗,怎是…”摊开手看,掌心中滚着一滴蓝盈盈的水珠,分明是滴再普通不过的水,和定沧神珠的描述完全不符。
大长老道:“定沧生是神州沧海汇聚而成的精水,炉火蒸而不挥,油污侵而不融,常人服之可益寿延年,伤者服之能顿愈如初,你拿去罢,一定有用得着的时刻。”
沈夕忙挥手推给大长老,说道:“大长老相赐,沈夕原不该却,可此等神物岂是我等小辈能幸得的,而且这是秦先生阻退白随风得来,我更没有该拿的道理。”
大长老道:“神物之用,全在人心,你有侠义心肠,定能将此物用于正道。秦长老不过是在最后那一招以极乐屠助你胜了白随风,前十九招你是如实接下的,本就是你胜了,你若不拿,难道让我这老家伙带回坟墓去吗?定沧生只能存于夜间,不可照映日光,等黎明到来,速速和鬼刹教众尊离开此地,定沧生是定住死谷的宝物,一出死谷,死谷便会崩塌,世间便再无此等奇地,切记切记!”
沈夕道:“大长老,我…我…”大长老笑道:“你握紧手掌试试看。”沈夕曲拳一握,再张开时,定沧生已然隐入掌心,看不出丝毫痕迹。大长老道:“等你想用它时,只需心生念想,便会重现于掌。小沈,疯人院没有弟子一说,只有家人,你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就算天下没有容你之处,疯人院也定可保你周全。”摸了摸沈夕脑袋,呵呵一笑。
沈夕此时竟有不愿离开的念头,收好盒子,对大长老伏地拜倒,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忽听一人喊道:“沈兄弟,老头子又许了你什么好处,让我瞧瞧!”却是谢少殇到了,在沈夕身旁落下,拍拍他肩笑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连小园子都谴开了。”
大长老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小沈,小谢,你们是年轻人,自有很多趣话要讲,我一把年纪,待在这里煞是碍眼,走啦!”捋须一笑,转身走远。
沈夕道:“谢公子,大长老给了我这个,你来看看…”说着就要张开手掌。谢少殇摇头道:“老头子给你的,那就是你的,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你就好好收着吧。不过呢,此趟死谷没有白来,总算让我拿到它。”扬了扬手中物,却是一本红皮子的书籍。
沈夕道:“这是何书?”谢少殇道:“男女双修秘籍。”沈夕惊讶道:“是密宗的修炼秘方,他们怎会给你?”谢少殇道:“密宗离谷匆匆,谁也没有提防身后,我早查探到秘籍在那青年宗主身上,遂神不知鬼不觉靠了进去,从他后衣找了出来。那宗主练了一辈子,也不见得功夫多好,本公子就替他研习研习,等看得烦了再还给他。听说你天亮要走,此事可当真?”沈夕点了点头。谢少殇道:“走了也好,这几****算看出来,你人在疯人院,心早不在院里啦。沈兄弟,路上保重,等什么时候我呆的烦了,就去找你。”沈夕笑道:“你就不怕大长老再带人一同追出来?”谢少殇笑了笑,并不答话。
众人野餐欢聚,便各分行离谷。沈夕和普闲弑性尊者来到北谷口,见一人立于台上,是魔莲尊者。魔莲淡淡看了沈夕一眼,转开头去。
众位地尊中,沈夕最不想见到的便是魔莲尊者,头一低正准备急急走过,忽听魔莲喊道:“站住。”沈夕身形立止。魔莲尊者步下高台,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扫,突地探出左掌,疾抓而来。沈夕道:“尊者你…”侧开半尺,把他掌力避开。魔莲一击不中,收掌回身,伸腿踢向他腰盘。这腿速度既不快,又从正面踢来,要躲过实在容易之极,沈夕看着魔莲尊者,只觉眼前人又可亲又可恨,实不知他是正是邪,是善是恶,脑袋一热,不退反进,迎着大步走上。只听蓬的一声闷响,魔莲似料到他会这般,将踢到沈夕时,另一脚奋力点地,人从沈夕头顶高高纵过,踢中一块山石,踢成粉碎。
沈夕道:“魔莲尊者,为何对我出手?”
魔莲漠然回身,淡淡的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沈夕心中一凛,道:“知道什么?”魔莲道:“来中原十多年,就没有人找过你么,抑或有人说,你本不是西域人?”沈夕道:“我不知道。”魔莲道:“那你去没去过西郡?”沈夕道:“西郡是哪里?”魔莲哼哼冷笑,袖袍一挥,劲风直刮沈夕面门。沈夕抬手挡住,却见魔莲飘纵而出,远远传来声音道:“沈夕,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魔莲有事断然不会瞒你,希望你也不要瞒我,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大可找我说,魔莲等候大驾!”
弑性道:“这人发什么疯,谁有事瞒他了?”普闲也颇感奇怪,看向沈夕,见沈夕呆呆不语,笑说道:“魔字辈的人,哪个是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神罗无常两位天尊传来手信,他们在十里外找了家农舍,这几日可没闲着,大家都没安静休息过,咱们现在就去十里之外,暂作歇息,克日便回圣火宫。”
沈夕满腹忧事,路上自不显喜怒,魔相灭世几人问起,都被普闲扯开了话题。离开死谷,向北行了小会,果见无常天尊无常天尊在一家农舍前迎接。魔相双手揉搓道:“南疆到处都是毒家伙,这小小之地也有吗,怎么不进屋去?”说着抢先进院,从院东巡到院西,把草堆谷物都掀开翻看,到处仔细察查,只见这农院前前后后铺了乌石板,尚看不出疑处,院中水缸上的木板布满了灰尘,自是许久没有人入行。
灭世道:“魔相,你身手也不弱,体格更在大家之上,怎害怕成这个样子,莫非遭受过南疆蛊毒,被毒破胆了?”魔相道:“俺倒不是因为这,既然神罗无常在这里,想必桓公主也在,不小心一些,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没脸再跟着回去见教主。”
普惠道:“你都说有两位天尊在这里了,公主还会中毒?况且公主修为不在你我之下,就算要毒,第一个也毒的是你。”魔相笑呵呵道:“此话极是,俺皮糙肉厚,偶尔让蛇咬一口,让蝎子爬一爬,也并无大碍。这院子还能说过去,屋子却很小啊,咱们几个可住不下…”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扣敲屋门。
无常天尊道:“大家住外面吧,屋里让给他。”说完手一伸,指向沈夕。沈夕惘然道:“让给我?”无常道:“你是小孩子,当然让给你。”魔相拍手笑道:“对,对,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快去,快去!”上去拉来沈夕,猛地推开屋门。
屋里已然布设好了桌床,桌上光亮如镜,想是神罗无常二人先行打扫了一遍。沈夕顾视屋中,没看到桓若卿,问道:“若卿她不在?”
神罗道:“她说不想看到你。”沈夕低下头道:“她…还在生气么?”神罗道:“她没有生气,只是说不愿见你,且等上一日,我再带你去找她。”
沈夕点了点头,漠然回屋,魔相带上屋门,交待道:“我们都在外面,有什么事喊一声。”随着脚步声渐远,沈夕坐到床边,桓若卿不想见自己,他已有预料,可魔莲尊者先前在死谷的怪异行为,着实让他安心不下,难道魔莲能看出自己心思,知道自己已知晓了一切?还是他在试探自己?
夜色渐去,窗外昏明,沈夕双眼微闭,细察屋外气息,不约一会便察到了魔莲尊者的位置。奇怪的是,众尊者你讽我骂,笑语纷出,偏偏魔莲尊者不言一句,似乎大家说的全然和他无关。过了少许时辰,就连其他尊者的气息也消失了,沈夕正自诧异,刚欲起身,屋顶啪然传来一声脆响。
这响动声音极低,沈夕此刻全神凝聚,在他听来,却如在耳边作响一般。当即不动声色走到窗前,再听那声响,已跃下屋顶。沈夕暗自揣思:“是哪位尊者,脚步声虽轻却急,不像男子…”脑中陡地闪现出一人,立刻推窗跃出,目光一扫,院中早已无人,忽见院角处掠过一片蓝色衣角,大叫道:“若卿!”
追将过去,奔出农院,未出半里,只见那蓝色身影在旷野上停下步来,回望着自己,当即也停住身,呆呆凝望。那人儿头上黑帽已然揭去,黑发盘肩,双眸如星,却不是桓若卿是谁。
沈夕道:“若卿…”
桓若卿淡淡道:“别以为我是来找你的,是神罗无常让我来这里商议教中要事,看来被他们摆了一道,我没工夫和你理会,再见。”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沈夕大步奔上,一下拉住她手臂。桓若卿用力挣脱,可沈夕攥的紧牢,又哪里挣得开,怒容道:“放开!”
沈夕一经她喝,手力不禁松了。桓若卿又要前行,沈夕快步奔上,双臂挥拦在她前。
桓若卿道:“你想怎么样?”沈夕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我的错…”桓若卿啐了一口,冷笑道:“你有什么错,错的可是我,我早不该和你相识,你算哪根葱,值得本姑娘日日夜夜惦记,我认识的沈夕早在七年前就死了,你是什么人?”沈夕摇头不语。桓若卿道:“这条路是回鬼刹教的路,你跟着干甚么,鬼刹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嫌命长了,急着见阎王爷么?”身躯一错,从左边绕行过去。
沈夕满怀歉意,正想趁这无人良机和她好好解释,偏偏桓若卿不容他说,先声夺人,心中莫名堵了口气,抓住桓若卿抗在肩上。桓若卿惊怒异常,大喊大骂。沈夕直往北面狂奔,也不管她如何吵骂,身飞如燕,霎时间便奔出六七里。此片旷野遍地荒芜,除了来时的农舍,再无突物。沈夕听桓若卿闹声消了,轻轻放下她,说道:“对不起,我…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你别再生气了。”
桓若卿摇了摇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双肩抖动,竟呜呜哭了起来。沈夕没想会惹她如此,一时间慌了手脚,想安慰几句,无奈不知从何说起,想拥她入怀,终究又提不起这胆,只道:“若卿,我…我…”
桓若卿哭了一会,伸拳锤他胸口。沈夕不自觉地反拿她手腕。桓若卿道:“好,好,你功夫好了,就来对付我是不是?”沈夕道:“不是。”桓若卿道:“那还不拿开!你有这力气,我怎消得住!”沈夕道:“拿开可以,你可不许再生气。”桓若卿哽咽不言,终是点头应了。
沈夕放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递在桓若卿跟前。桓若卿道:“这是什么?”沈夕道:“是疯人院大长老给我的,你打开看看。”桓若卿扭头望向一旁,不屑道:“有什么好看的,鬼刹教什么宝贝没有,你以为我稀罕南疆的玩意?”沈夕道:“大长老说,这东西能治好你脸上的伤,那伤因我而起,理应让我寻方子给你医,才向大长老讨来此物。伤势虽久,大长老既肯相赠,必能…”
不等他说完,桓若卿劈手夺来盒子,用力朝远方扔去,怒道:“沈夕,你少玩这套,什么伤势因你而起,别自大了,你是我什么人,我的容貌俊丑与你有何干系,就算脸上结下疤留了脓,那也是本姑娘命中应得,什么时候要你管了,滚啊,滚啊!”
沈夕一直忍气吞声,不想再惹她动怒,见她如此不留颜面,胸怒难溢,气哼哼甩手离开。桓若卿道:“从今天起,你我情断义绝,不要到鬼刹教来。啊,我倒忘了,你本就不是西域人,来我鬼刹教做什么,讨打么?”
沈夕猛地停住,回头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桓若卿道:“我知道的远比你知道的多,你第一天来鬼刹教的时候…算啦,情分已断,还提往事作甚,我只求你,别再跟着来了。”冷冷一哼,飘纵离去。
桓若卿嘴头话硬,却也忍不住回头望去一眼,此时两人相距已有三四里,眼见沈夕头也不回,去意甚决,人影渐渐消失于一点,跺了跺脚,暗气道:“让你滚你就滚啊,倒真听话,我若让你死,你也义无反顾的去送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