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辉所说的重要线索是有关当年的元家惨案。
去年,郑瑞通过徐恕所掌握的案卷情况及其细致的分析,得出了两个关键,一个是当年的洛州府尹魏铭为何会将元家家主惨死之案归到了英国公徐敬业的谋反案中,另一个是当年目击了纵火现场,后来又失踪了的元瑟生母柳氏的陪嫁婢子梅香的下落。
前者的调查,郑瑞是无能为力的,毕竟他没有这个权利和人脉,所以只能拜托徐恕帮忙了。后者,却也是个大难题,这人海茫茫的,一个小女子,是生是死还很难说,更不知她如今还在不在洛阳。所以郑瑞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撒了不少银钱下去探查梅香的下落,但几个月来,仍是一无所获。
所以,当郑瑞听到钱辉提起有人知道梅香下落的时候,竟激动的在厅堂里踱起了步子,恨不得立刻找到此人详细询问一番。
“那人不肯说?”郑瑞皱眉问道,“为何?莫不是骗子?”
钱辉提到的这个名唤阿吴的人很是奇怪,居然说要见到主家才肯说出梅香的下落。
“应该不会,我是确认过了才敢告诉您呢!”钱辉道,“这家伙不仅知道梅香其人,还知道元家的其他人呢,所以我猜,他以前肯定是和元家有过接触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坦言相告,我可是让你们给赏银的!”
“贪呗!”钱辉撇嘴道,“他说这条消息告诉我就值这点赏银,但直接告诉主家的话才算值钱!”
郑瑞笑道:“倒是个精明鬼!若是他所言属实,多赏他一些也无妨!”
次日,两人便到那个阿吴干活的铺子去寻他。根据那阿吴提供的地址,他干活的铺子是在洛阳城北的北市。
前隋时,北市位于城北漕渠的南面,占两坊之地,可谓繁盛一时。唐初,北市则迁到了漕渠北面的临德坊。那临德坊原是个贫民区,北市初迁时竟显得萧条了几分,不复当年之繁华。直到高宗显庆以后,皇室时常临幸东都,而随着唐代政治中心的东迁,北市渐渐恢复了元气。如今,武皇临朝,更是以东都为京都,北市这才完全繁盛了起来。不过目前还是没法与占地四坊的南市相提并论。
北市还是西域胡人的聚居地之一,市内商铺多有胡人经营。郑瑞与钱辉二人便在一家胡人开办的皮毛店前驻足。店铺门面四间,装潢很是富丽,铺内面积颇大,各色皮料应有尽有,其间还交错摆放着一些香料、玛瑙之类的货品,倒算是琳琅满目了。
铺里的伙计见有客上门,忙堆了笑脸迎了上来。“二位郎君,里边请!本店是全北市数得上号的大铺子,您要啥皮料就有啥皮料,件件上乘没的说,一定包您满意!”
见伙计这般热情,闹得钱辉都不好意思了,忙开口言明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伙计闻言一愣,随即脸上便冷了几分,语气却仍是恭敬,“找我们掌柜的?”
“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阿吴的伙计?”钱辉开门见山道。
“阿吴?”伙计的热情彻底熄灭了,神情变得不耐烦起来,“你们是来讨债的?”
“讨债?!”这回轮到钱辉和郑瑞惊讶了。
伙计疑惑的瞅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管你们找他作甚,反正他不在这!二位行行好,既然不买皮料,就别挡着咱做生意!”
没想到他们兴冲冲的过来找人,居然受到这般待遇。郑瑞当即沉了脸。钱辉怒在心中,没好气的道:“你这伙计,忒没眼色,也不怕给你们东家惹麻烦!”
听钱辉说得煞有介事,伙计将信将疑的端详了一番郑瑞和钱辉。这钱辉衣着料子虽不错,倒也寻常,不过这位少郎君,且不说相貌气度,单这一身上好的江南丝锦料子却不是一般的富户能置办得起的,但也只说明此人出身富贵,至于贵重到何等地步,却不好说。他们店铺能平平安安的开在这北市,那也是有些背景的,等闲人是惹不起的。不过,话说回来,出门在外做生意的,还是讲究个和气生财,能不得罪还是尽量别得罪,若是他真给东家惹了麻烦,挨骂训斥是小,被辞退了,他可没地儿哭去。
“阿吴的确不在这做活了,你们若要寻他,就去北市西北角那一带,没准能寻见。”伙计端正了态度,虽不见殷勤恭敬,到底和气了些。
“那是什么地方?他家?”钱辉问道。
伙计撇嘴道:“那家伙哪还有什么家,连个窝棚都没有!”
“什么意思?这家伙是流民?”
“以前是流民,现在是赌徒!”
伙计掷地有声一语中的,钱辉却白了脸,急问道:“这家伙是个赌鬼?”
“瞧你这模样,不会是借他钱了吧?”伙计幸灾乐祸道,“那算你倒霉,想问他讨债的多了去了,还真不差你一个!”
“你说的北市西北角那一带,都是赌坊?”郑瑞开口问道。
“没错,那家伙天天去那报道,也不怕被那帮债主宰了!”伙计点头道。
“谢了!”郑瑞随口谢了一句,便对钱辉道,“走吧,去那儿瞧瞧。”
两人骑上马便溜溜达达的往西北方向行去。
钱辉仍是一脸懊悔的道:“郎君,那小子与我说他最近日子难过,掌柜的拖着工钱不给,家里还有重病的老母要照顾,若是我不先接济他,他就打算带着妻儿老小回老家过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条线索,哪里能让他跑了,所以……”
“给了他多少?”
“五十贯。”
“一半的赏银呢,还算长点心眼!”
听郑瑞这么一说,钱辉的脸色更苦了,那五十贯可不是小数目,若是农户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也没这么多的。即便以往日子还好过的时候,就算是一贯钱,钱辉都要算计着用。可自从跟了郑瑞,在郑记商铺里当了账房,那手头上每日进出的钱货没有上万贯也有上千贯,有时候碰上大宗的交易,那更是几十万贯,甚至是上百万贯的进出。故此,在银钱上,他的眼界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之自己每月的收入也是不斐,手头上宽裕了,出手自然也就大方起来。
“要是这阿吴真是个骗子……”郑瑞瞥了一眼一脸忐忑的钱辉道,“你自己将钱要回来,要不回来就是你自个儿的事,别指望我当冤大头!”
“东家……”钱辉哀嚎一声,真真是肠子都悔青了,那可是他半年的工钱啊!
北市的西北角倒是自有一番繁华之态。这一带有着四五家大小不等的赌坊,除赌坊之外还有酒肆娼寮,堪称吃喝嫖赌一条街啊。街面上来往的都是酒色财气集于一身的男人,能看得见的女人,则都是从娼寮里边出来的。
郑瑞与钱辉两人牵着马儿在街上踱步,正犹豫着要先从哪家赌坊问起,却见前面突然围拢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两人便顺着凑热闹的人群近前去看。
人群中,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正对着一个抱头鼠窜的瘦子拳打脚踢。人群外的一家赌坊门口,站着三个中年人,正对着那群汉子指手画脚。
“敢在俺来家的地盘出老千,真是胆上长毛了,给俺往死里揍!”一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呼喝道。
“打个半死就是了,弄死了找谁讨债去!”模样富态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道。
“这穷鬼,好吃懒做的,哪里有钱还你,依我看,揍死了一了百了,也算为民除害了!”这回说话的是个黑脸大汉。
那富态男子一脸不认同道:“死了人,官府可是要追究的!”
一脸横肉的中年汉子不屑道:“怕个甚,也不看看俺们郎君的儿子是谁!”
其他二人闻言,神情一肃,均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于是都沉默了,算是统一了将人打死的意志。那群汉子心领神会,下手就没了顾忌,揍得那瘦子嗷嗷叫。
那瘦子明显感受到了这次的围殴与以往任何一次示威性的围殴大有不同,那一招招狠辣的真真是要他小命的架势啊。瘦子内心的恐惧直线飙升,最后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求生意志,在如雨点般的拳脚夹击中拼了老命的突围出来,大吼一声道:“我有钱……我有钱……别杀我……我有钱……”
那富态男子听到‘钱’这个字,不禁双眼一亮,喊道:“先停一下!”
意犹未尽的汉子们参差不齐的停了手,那瘦子一逮到机会,连滚带爬的冲到那富态男子跟前道:“贾郎君,贾爷爷……你相信我,我真有钱……那,那五十贯钱可不是偷来的……是一个冤大头给的……他还说,要跟我打探个人,只要我说了那人下落,就给赏银……肯,肯定不止一百贯……”
听到这里,郑瑞与钱辉不禁面面相觑,这瘦子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阿吴吧?
钱辉听到那一声‘冤大头’,脸上又青又红,仔细去看那瘦子的模样,破衣烂衫,灰头土脸,刚刚被揍得手脚青肿,脸面却还齐整,一张长脸上一双桃花眼,皮肤虽然有些发黄,但模样算得上清秀斯文,只是神情举止难免猥琐了些,倒是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钱辉咬牙道:“就是他!”
那厢里,三个中年人听了那瘦子的话,表情各有不同。不待那富态男子开口,那一脸横肉的汉子先嗤笑了一声,道:“你倒是说说,什么人这么精贵,竟然值一百贯,咱们这寮子里的花魁娘子顶了天也就是这价了,莫非他比花魁娘子还招人不成?”
那瘦子很是怕那汉子,往后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一……一个,婢子……”
一脸横肉的汉子闻言哈哈大笑道:“听听,居然是一个贱婢!”
“小子扯谎!”黑脸大汉喝道,“还是凑死了了事!”
那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又开始摩拳擦掌了,吓得那瘦子跐溜一下窜到那富态男子身边,拽着他的袍子,摇尾乞怜道:“贾郎君,贾爷爷……你要相信我啊,我说得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我现在就去找那人……我得了钱,一定立马回来还你……”
富态男子嫌恶的将他踢到一旁,对另两人道:“谅他也不敢骗咱们,大黑子,你就跟着他去看看。若是这小子再耍花招,咱就新帐旧账一起算!”
黑脸大汉不情不愿的点了头,一把拎起那瘦子,没好气的喝道:“前头带路!”
围观人群见没戏看了,都无趣的各自散了。钱辉见那瘦子一瘸一拐的领着那黑脸大汉走远了,又是焦急又是无措的道:“这事闹的……咱现在该怎么办?”
郑瑞倒是好涵养,气定神闲的道:“跟过去看看再说!”
于是两人便缀在那瘦子和黑脸大汉身后,眼见着他们穿街走巷,却似乎不是要去找钱辉的样子,而且还越走越偏。看来这瘦子果然是想耍花招。
那叫阿吴的瘦子将黑脸大汉带到了一处无人的僻静巷子里,那黑脸大汉终于觉察到不妥,待他欲质问瘦子时,却已是来不及了。
郑瑞和钱辉怕被发现就没有跟进去,只听到里边传来了黑脸大汉的惊呼声,想必是着了那瘦子的道。两人立马拐进巷子里,只见一块黑炭头正倒掉在墙边,双手捂着脸,不停地挣扎痛呼,而那瘦子阿吴正背对着他们,举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子狠命的抽打着那黑脸大汉,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停。
“阿吴,别来无恙啊!”钱辉看到这瘦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看此人今日行事,当真是个泼皮无赖货,若是他嘴里有半句真话,那才真是见鬼了。
阿吴正为了完败黑脸大汉而得意洋洋,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居然还有人跟着他,吓得他立时魂飞天外,撒丫子就想跑。
钱辉对他的怨念正深着,哪里会让他得逞,几步跑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子,用了吃奶劲儿往后一拖,那阿吴一下子没站稳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钱辉怕他伤人,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竹竿子,道:“小子,不是要找我么,跑什么?”
瘦子阿吴听到这一句总算冷静了下来,仔细看了一眼钱辉,见确实是他,才算是松了口气,不再挣扎了。阿吴没了恐惧后,那股子油嘴滑舌劲儿又上来了,讨好的对钱辉笑了笑道:“原来是郎君啊,我还以为是那帮子杀才呢!”继而又哭丧着脸道:“我方才差点被那帮人给杀了,您老人家一定得救救我啊,小的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您!”
“少给我来这一套!”钱辉哼了一声,不搭他那茬。
郑瑞看了一眼那倒吊着的黑脸大汉,见他仍旧捂着眼睛,模样很是痛苦,便问那阿吴道:“你把他怎么了?”
“就是撒了些石灰,不碍事的!”阿吴腆着脸向郑瑞殷勤道,“看您一表人才的,一定是主家的少郎君吧?瞧您这气度就是不一样……”
这种狗腿似得滚刀肉,郑瑞哪里看的上眼,不咸不淡的吩咐钱辉道:“把这小子捆了带走!”
钱辉二话不说,解了那阿吴的裤腰带,三下五除二给捆了个结实,那阿吴倒是乖觉,竟然不挣不扎的,任由钱辉施为。
如此这般后,三人便准备离开,那被吊着的黑脸大汉顿时急了,大吼道:“你们……你们,倒是先把我放下来啊!”可惜,三人走得相当麻利,竟没人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