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2年,天授三年,元月。
思源斋怀冬院里迎来了一群“恶客”,其特征是不请自来。甫至洛阳的郑瑞不得不吩咐管家忠叔领着一众仆婢摆酒设宴。
怀冬院里有株老梅树,开得是红梅,白皑皑的雪花压在枝头,却无法掩去这朵朵丹朱,反衬的越发出众。因着大雪初停,暖阳当空,以裴恒、裴忣、娄彦君等为首的七八个国子监生们纷纷建议郑瑞将酒席摆在梅边亭中,取个“雪中暖酒赏红梅”的意境。郑瑞倒是周到,怕这些个公子哥儿们冻坏了,特特又煞费苦心的在亭中燃起了炭盆,但火盆不能过旺,否则将亭子内外的雪暖融了,便没了意境,反而湿哒哒的不甚爽利。
“怎知我今日到?”郑瑞将一壶去年存着的桃花酒搁在了银泥小炉上,随口笑问道。他是过了正月初七便从扬州往洛阳赶了,因着今年的春闱约莫在二月底就会开考,所以他打算早一些回来安心读书。不过他只带信与裴恒等人说年初就回来,却没有说具体何日到达,没想到这些家伙倒是消息灵通的很,他前脚刚入思源斋,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谁让阿瑞如此出众,一进了洛阳城就被人发现了,我们也是恰巧听说,本就是要聚一聚的,所以顺道就来你这儿了!”裴恒蹭饭向来都是脸不带红的。
郑瑞闻言一笑,揶揄道:“你们来的突然,我这里除了去年的陈酒,可就没别的可招待了,裴大郎要蹭饭,却来的不是时候啊!”
“有酒就够了,一醉解千愁嘛!”魏仲卿的神色很是抑郁,下眼袋透着青灰色,原本清癯的脸庞越发消瘦了一些,精神很是不济。
见他不由分说的拿起还未烫过的冷酒,就着壶嘴便咕咚咕咚的往嘴里灌,郑瑞不禁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其他人闻言皆是一叹,还是娄彦君开口解释道:“他伯父魏元忠魏中丞下狱了!”
“侯思止、来俊臣这帮狗奴,竟然诬告我伯父谋反?!真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魏仲卿怒气勃发的吼了一句。他因是魏家庶子,自小不受待见,但他却肯吃苦,又读书上进,所以受到了伯父魏元忠的青睐,并保举他入了国子监读书。对于他来说,魏元忠给了他出人头地的希望,给了他亲人般的关怀,师长般的鼓励,这不仅是知遇之恩,他已然将魏元忠视为自己的父亲一般。可如今,魏元忠却身陷囹圄,他却只能徒劳担忧,无能为力,这让他心中苦闷无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郑瑞听着便是眉头紧蹙,没想到那班酷吏竟然从去年一直折腾到今年,还真是会给人添堵!
“就前几天。”裴恒嘬了口酒,冷笑一声道,“不光是魏中丞,就连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三位相公,还有司礼卿崔宣礼,前任文昌左丞卢献,潞州刺史李嗣真……都结伴谋反了……真是谋反年年有,这两年特别多!”
“你还有心思玩笑!”娄彦君一本正经道,“这班酷吏是越发猖狂了,以前是小打小闹,现在居然连一国宰相都敢攀诬,若当真让他们成功了,这朝堂怕是也要乱了!”
郑瑞闻言,心里也颇为沉重,思索片刻,道:“可想过联名上奏?总不能任由他们这般胡来!”
“就算联名上奏,也要能直达天听才行,否则还不如沉默……那般酷吏可正愁着牵连不够大呢!”裴恒嘿然道。
“大兄,你这话说得不地道,魏二郎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如何能因为怕牵连就置身事外,该怎么做咱就怎么做,四郎,你说是吧!”裴忣是个任侠性子,说话做事讲得就是个义气。
娄彦君苦笑道:“若是我父亲在,倒是可以让他帮我们想想办法,可惜他要过几月才入京,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了!”
“恕我直言,这里除了我之外,各位家里可都是有官身背景,不能让家里的大人想办法上个奏本说道说道?”郑瑞道。
“你这可就糊涂了!”裴恒微带醉意道,“我们几家,除了娄四郎的父亲,都是芝麻小官,不是说能见到皇帝就能见到的,再者,现在连宰相都蹲大狱了,这朝堂上若还有人敢出言为他们争辩,我就跟你姓!”
“我说有呢?”
“谁?”
“徐郎君他父亲,徐有功徐郎中,如何?”
“他倒是个敢直言的……”裴恒点了点头。娄彦君接口道:“可惜他如今赋闲在家,也是说不上话的!”众人闻言皆是丧气的低了头,喝起了闷酒。
魏仲卿已经喝大发了,只见他满脸通红的大着舌头道:“大,大家,也,也别为难了……大……大不了,我跟那班狗奴拼了……来,兄弟们,举起酒杯,为……为我壮行!”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举杯凑趣。如此三五回喝下来,众人都露出了醉态。郑瑞还算清醒,便吩咐了管家为众人准备了些醒酒的汤饮来。现在可是大白天,若是让他们醉醺醺的出去,实在是不妥。
正当郑瑞忙活着为魏仲卿等人灌醒酒汤时,却见王三娘兴冲冲的从院子外跑了进来。她一身明艳的嫣红色梅枝纹襦裙,外罩一件雪色貂裘,俏生生的映入了郑瑞的双眸中。
“呀,怎么着,醉猫聚会?”王三娘眨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溜了一圈东倒西歪的学子们,促狭道。
郑瑞将手中的醒酒汤递给了一旁的管家忠叔,打量了一圈王三娘,嘴角一勾,笑道:“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王三娘嗔怪道,“吃酒也不记得叫上我,真是白想你了!”
闻言,郑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瞄了一眼身后众人,见他们没注意到这里,便带着王三娘向院外走去,边走边问道:“又是偷溜出来的?”
“本娘子出门还需要偷溜?”王三娘白了郑瑞一眼,道。
“那是……与娘子们有约?”
“就不能是特意来看你的?”王三娘气恼的瞪了一眼不识好歹的郑瑞,直言道。
郑瑞侧身,看了一眼气鼓鼓的王三娘,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王三娘秀气的翘鼻,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笑意,心中却因为王三娘那一句“特意看你”而受用极了。
王三娘被郑瑞那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俏脸儿刷的一下染成了红布,心里却仿佛抹了一层蜜似的,嘴里却不依不饶的反问道:“怎么,你不想我来看你?”
郑瑞却不答,伸手在小径边的梅树上摘下一朵还沾着雪沫子的红梅,小心的用手掌的温度,融去了梅瓣上的雪花,显出了它原本的嫣然之色,又温柔的簪在了王三娘墨色的发髻上。
青丝红梅,肤如冬雪
美哉,那花枝下的豆蔻
道一声:予我相思情,吾还落花意
莹润灵动的大眼睛里倒映着一双清亮的眼眸,那眸光中有着她的身影,她看到了那朵鬓边红梅,如跳跃不息的火苗,拥有着灼目的温度。
时光在瞬间定格……
卡擦一声,小径边的梅枝突然断裂开来,梅枝上积压的厚厚冰雪砸了两人满头满脸,瞬间冷却了方才汹涌而起的火热情愫。郑瑞与王三娘都是猝不及防,忙忙的抖落身上的雪花。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都是忍俊不禁。
“还是进屋去吃碗姜汤热热身吧,别看现在暖阳高照,其实融雪的时候最冷了!”郑瑞帮着王三娘扫落了肩上最后一片雪花,引着她往花厅去了。
“其实我今天出来是趁着我阿耶阿娘不在,想去铜驼坊看看我二哥的。”王三娘捧着铃铛递过来的手炉,舒服的叹了口气,道,“顺道就拐到你这里看看……若不是看到忠叔出门,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呢……你这人,回来也不知道通知我一声,真是没良心!”
郑瑞苦笑,他哪里是没良心而是没时间打招呼啊!又想到王三娘所说的顺道,貌似从崇业坊的王府去洛阳城北的铜驼坊,怎么转都不可能顺道路过仁风坊的思源斋吧?“你,常常顺道来思源斋?”郑瑞眼带笑意,清亮的眸子已然透析了她的心思。
听他缓缓而有力的念出顺道两字,王三娘的耳根子都红了,飞快的白了一眼郑瑞,辩解道:“别臭美了,哪里来的‘常常’!”
见她如此,郑瑞心领神会的一笑,而后换了个一本正经的神情道:“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去吧,我也好久没见过二郎了,也不知道他这新婚燕尔的日子过得如何逍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