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官道上的行人不多。元瑟背着锦儿行了个把时辰,着实有些累了,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草棚子,打算过去歇息一下。待走近,只见草棚子里已经三三两两的坐了些人。元瑟背着锦儿躲在附近的大树后面,小心翼翼的瞅了瞅草棚子里的人。
正对着官道方向坐着的是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男子,面目端正,下颚一部短髯,说起话来带着几分豪爽气。围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壮年男子,均是短打劲装,看起来颇为干练。背对官道而坐的是两个壮年男子,一个魁梧,一个瘦小。元瑟看到这两人顿觉眼熟,一细想,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转身离开,却见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大个,正冲着他们狞笑。“小东西,还想跑哪儿去?可是让黑子我好找啊!”黑大个说话的功夫已是提着长木棍子上前,一棍子将两人撂翻在地。元瑟和锦儿猝不及防下,双双滚地扑倒,压倒了路旁一丛枯枝败草,未融的积雪溅地两人满头满脸都是,模样好不狼狈。
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草棚子里的人也纷纷出来观瞧,其中就属那魁梧大汉和小个子男人走得最快。他们赶到黑大个身边,指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道:“黑子,怎的才赏他们一棍子,这可不够解气!”说话的是那小个子,只见他从腰上解下一根皮鞭,恭敬的递给那魁梧大汉,道:“大兄,这两个小兔崽子着实可恶,害得我们大冷天东奔西跑的,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您心慈,就赏他们几鞭子消消气!”大汉冷哼一声,接过鞭子,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孩子,随手一抖打出一声响亮的空鞭,吓得元瑟和锦儿心肝儿一颤,小脸煞白。
方才坐在草棚子里的中年男子,也步出了草棚,远远见到这一幕,连忙高声制止道:“三位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得跟两个孩子一般见识!”与那中年男子同行的几人也纷纷上前想要出手阻止。却见一黑大个将手中的长木棍子一横,拦住了诸人,不耐烦道:“莫要多管闲事!”
诸人见此人如此无礼,更觉气愤,有几人正准备出手要去夺那木棍,却听那躲在黑大个身旁的小个子男人出声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只不过教训两个不听话的小奴,几位若是胡乱搀和,怕是不好吧!”诸人闻言不禁有些犹豫,在唐代,家奴只是主人家的私产,生死由之,他们这些外人确实不能胡乱插手。
“我们不是小奴,他们就是想把我们卖了换钱!”一道稚嫩的童声打破了此时的僵局。手拿皮鞭的魁梧大汉闻言,登时大怒,用鞭梢指着那说话的男童,喝道:“你再胡说,小心我抽烂你的嘴巴子!”
“我们才没有胡说,我是洛阳铜驼坊王府的三娘子,他们绑了我,还想把我卖到扬州去!”锦儿见元瑟开口说话,立马应声附和。那魁梧大汉、黑大个和那小个子男人听到锦儿的指控,顿时变了脸色。大汉恼羞成怒,挥起鞭子,对着锦儿兜头打将下去。
眼见着一条黑色长鞭,如毒蛇般蹿了过来,锦儿吓得小脸瞬间失去了血色,连哭泣都噎在喉咙口做不得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元瑟突然从地上窜起,三两步扑到锦儿身前将她一把抱住,头背朝外硬生生抗下了大汉那结结实实的一鞭,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耳听得啪得一声鞭响,锦儿却只觉得周身一暖,眼前是元瑟那张惨白的小脸,五官都皱到了一起,豆大的汗珠混着殷红的鲜血划过他稚嫩的脸颊,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额头,又顺着鼻翼滑到唇边。锦儿下意识的抿了下唇,一股带着咸涩的腥味瞬间充斥了口腔。元瑟不过苦苦支撑了片刻便一下子朝着雪地栽了下去,连带着锦儿也被压倒在雪地上。锦儿不明白在这短短的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元瑟流了好多血,一定特别特别的疼,疼得都没了反应,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紧张地伸出小手死死地回抱着元瑟想要给他一些温暖,就如元瑟给予她的,如此便不会感觉疼痛了。锦儿还想出声问他是否暖和了,可是一张嘴却是哇的一声哭音,豆大的泪珠瞬间打湿了两人的衣襟。
凄厉的女童哭声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以中年男子为首的诸人顿生恻隐之心。他们恶狠狠地看向那三个罪魁祸首,心中暗恨这三人残忍无道。只听那中年男子号令众人道:“是我郑家人的,就不要放过这三个略卖他人骨肉的畜生!”众人闻言顿时义愤填膺,纷纷将大汉、黑大个和那小个子三人围在中间,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教训一下三人。
中年人走到锦儿和元瑟身旁,招手让人拿来几块干净的布帛,捂住了元瑟头上出血较大的伤口。“小娘子莫哭,这小郎君只是昏迷了,上完药过几天就没事了!”中年人轻声劝说着锦儿,待锦儿的情绪渐渐平稳,便将元瑟从锦儿的怀中抱起,交给了一旁的随从,吩咐道:“让二郎给这孩子瞧瞧伤势,务必好生照看!”
锦儿见元瑟被带走,也想跟着起身,却不防起得太急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在地。中年人眼疾手快的捞起锦儿,顺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温言道:“莫担心,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你发誓!”锦儿脸色惨白,一脸疲色,却仍强撑着想要确认元瑟的安危。
“我发誓!”中年人认真的作发誓状,语气轻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锦儿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上心头,忍不住一头栽在中年人的肩膀上,已是昏睡了过去。中年人不以为意,轻轻地拍着锦儿小小的脊背,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这两个孩子不知遭了怎样的罪,让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拥有那样复杂的眼神,仇恨、愤怒、惊惧、不安。那男孩奋不顾身为女孩挨鞭子,却是哼都未哼一声,这是怎样的意志和勇气。不知道他们的父母知晓二人遭遇至此,会是如何的痛彻心扉。中年人很是感慨了一番,又见怀里的女娃不安的蹭了蹭自己的脖子,稚嫩的小脸带着一丝娇憨,这让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轻拍的动作越发的温柔。
另一边,魁梧大汉、黑大个和那小个子被众人揍得再无还手之力,纷纷抱头鼠窜,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到最后,三人连躲避的力气也无,趴在地上犹如将死的蛤蟆,任凭拳打脚踢,痛呼声几不可闻。
“行了,将他们捆起来押送官府!”中年人发了话,众人只好恨恨的收手,有那忍不住的就顺势再补上两脚。待众人散开,只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三个男子,如今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瘫在地上,若不是中年人叫停,只怕连半条命也剩不下来。
中年人姓郑名云,江南人士,家中颇有资产,称得上是江南巨富。他为人豪爽,又有一身文武双全的本事,虽则他一介商户考不得功名,却是交游广阔,家业在他手里也是蒸蒸日上,其为人处世颇为人所称道。唯一的遗憾就是子嗣不旺,家中娇妻美妾,却只得两个女儿。
郑云派人通知了崇业坊的王家人,便将两个孩子留在了附近驿站旁的客舍中休息,等着家人来接。他如今是路过洛阳,将要往长安办事,故而留下几个随从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则先行一步离开了。
洛阳城,崇业坊王府。
自一日前,王家的这位三娘子出走后,整个王家就乱成了一团。主母崔氏派出全府的家奴、护院满洛阳城的找人,找了一天两夜仍是未果。家主王寔,乃太原王氏子弟,时任吏部员外郎,现如今在长安当差。崔氏派了人去送信告知,只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身边也没个能出主意的人,这让崔氏很有些手足无措之感。眼见着家奴护卫一波波的回来,却都是无功而返,崔氏眉头深锁,心中越发焦灼。
次日午时过后不久,一夜无眠的崔氏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自洛阳城外来了个送信的人,说是王三娘子在洛阳通往郑州的一处驿站旁边的客舍里休息,正等着家人去接。崔氏闻言喜出望外,她连忙带着几个家奴坐着马车就跟着那送信人出了城。在路上,她细细的问了自家女儿的情况,听说身体无甚大碍顿时安心不少,可又听说她是遭人绑架差点被卖去了扬州,这心忽而又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吩咐家奴加紧赶路,恨不得立马见到女儿才好。
客舍里,锦儿一觉睡醒就陪在元瑟身边,郑家随从劝她吃饭她也不理。元瑟自上午被鞭子打伤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过,脸色仍旧苍白,嘴唇上还残留着被牙齿咬破后的血印子。锦儿静静的望着他,眼里的泪珠儿欲落未落,心里却在想:元瑟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一直不醒过来;是不是嫌我烦了,所以才一直不醒过来;是不是我太没用不能保护他,所以才一直不醒过来……锦儿越想越觉得难过,实在忍不住了就张开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旁的郑家随从被她哭得慌了手脚。却在此时,门外突然闯进一群人来,为首的是个徐娘半老的贵妇人,身后拉拉杂杂的跟着一群家奴。郑家随从正欲上前询问,却见那妇人径直冲到锦儿跟前,她见锦儿泪流满面、哇哇大哭,顿时心疼不已,忙一把抱起锦儿,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了?”此妇人正是见女心切的王家主母崔氏,她伸手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珠,又紧张的上下打量,看女儿是否有碍。
锦儿见是崔氏来了,一下子收住了哭声,抽抽噎噎地抿着小嘴,瞪着一双泪花闪闪地大眼睛颇为不安的瞅了瞅崔氏的脸色,见她一脸着紧地为自己抹泪,又语出关怀,就忍不住往崔氏的怀里靠了靠,闻着崔氏身上熟悉的味道,轻声唤了声阿娘。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哪里不舒服吗?”崔氏拍了拍依偎在自己怀中的锦儿,想要将她放下来,再仔细查看一番。
锦儿没有回答崔氏的问话,见她要将自己放下,就用小脑袋蹭了蹭崔氏的脖颈,小小声道:“阿娘,您好久没抱锦儿了!”
崔氏闻听锦儿的呢喃,心中顿时泛起一丝酸涩,眼圈微微泛红。崔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从小受的是礼仪教化,三从四德的熏陶。自嫁入王家后,便自动进入了主母的角色中,家中各项事务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家中的奴仆婢女她有严格的礼仪规矩要求,若有发现违规逾礼者定是要被逐出王家大门的。可以说王家在她手里被调教的门风还算严谨。
她对几个儿女的教养也是如此,从小就要求他们要恪守礼仪,不能有逾矩之举。所以,锦儿自三岁后就没有再获得母亲的任何温言细语,取而代之的是喋喋不休的礼教规矩。而锦儿从小就是个活泼性子,爱玩爱闹,闯个祸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崔氏对此颇为头疼,几次劝说无效后就转为训斥责骂,还请了个从宫里出来的礼仪嬷嬷来调教女儿,一旦锦儿胡闹惹事,那嬷嬷也不客气,拿着藤条就打。每每在这个时候只有锦儿的乳母乔氏出面护着,连带着乔氏也挨了不少打。因此锦儿对乔氏的感情更胜于自己的母亲。
可就在前不久,乔氏突然患了疾病,咳嗽不止、手脚乏力,据大夫说是得了肺痨。这肺痨是极易过人的,而且没有医治痊愈的可能,相当于绝症一般。崔氏不敢继续将她留在女儿身边,连府里也不能呆着,可又念在她照顾女儿尽心就在府外给她安置了一处住所。乔氏在洛阳没甚亲人,崔氏就派了几个得力的家奴过去照顾。只是这样一来,锦儿就不乐意了,哭着闹着一定要让乔氏回来,就算嬷嬷拿着藤条威胁也是无用。崔氏只好诓说是乔氏回家省亲过不了几日就会回来,这才算是把锦儿劝住。小锦儿在家里板着指头数着日子,可乔氏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这可把锦儿急坏了,于是她决定自己去找她的阿乔。
“阿娘,锦儿很想阿乔。”
“锦儿,要听话……”崔氏看着女儿湿漉漉的大眼睛满是希冀的望着她,心头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点头道,“好,阿娘带你去看她。”
锦儿闻言高兴的手舞足蹈,两只小胖手搂着崔氏的脖颈,小脑袋用力的蹭了蹭崔氏的脸颊。锦儿的亲昵劲儿也让崔氏心里很是欢喜,她抱着锦儿又扫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孩儿,疑惑问道:“这孩子是谁?”
听到问话,锦儿立马想起了差点被她遗忘的“小战友”,看着元瑟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心里又难过起来,眼圈开始泛红,道:“阿娘,他是元瑟,他把锦儿从坏人手里救出来,又为锦儿挨了一鞭子,他跟阿乔一样,对锦儿可好了!可是现在我如何唤他,就是不醒过来!”说着说着,锦儿又抽泣起来。
崔氏连忙安抚了锦儿,有些歉意的看向站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郑家随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细细的询问了一遍。闻听郑家老爷郑云仗义出手救了两个孩子,心里是感激不已,连连表示等郑家老爷回转洛阳,一定要当面好好酬谢一番。
洛阳城东侧的建春门里,几个兵卒看见那去而复返的王家马车,心里有些嘀咕,只是这权贵人家做事却不是他们几个小小卒子可以过问的,见马车里的贵妇人露了个面,也未做检查立马放行通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马车里已经多了两个孩子。元瑟一直未曾醒过来,身上也隐隐有发热的症状,情况很是不好,崔氏立马决定先带孩子回城看医生。又问锦儿这元瑟的住址和父母情况,锦儿只给了崔氏茫然的一个摇头,却是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