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于拖曳在地的绛红色衣摆上。斑驳的光晕点缀在青丝之间,犹如泛着暖黄色光泽的玳瑁。微微颤动的睫毛,仿似是受了惊的蝴蝶,因着感触光点的温度,而轻轻舞动。
“小娘子?小娘子?”
铃铛拎着食盒子进来,看到王三娘坐在郑瑞的床边犯瞌睡。已经三天三夜了,王三娘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着昏迷不醒的郑瑞。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唤醒了王三娘。这是王三娘特特嘱咐过的,不能耽误,尽管她多么的希望王三娘能踏踏实实的睡一觉。
“郑瑞……是郑瑞醒了么?”王三娘惊醒过来,迫不及待的探看郑瑞的情形。却见他仍旧安静的躺着,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铃铛摇头叹息,又重复了一次劝解的话语,道:“小娘子,少郎君很快就会醒过来的……你还是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别是少郎君醒了,你却病倒了!”
“我哪里是那般柔弱的!”王三娘站起身来,自如的端起一碗参汤,又坐回到郑瑞身边,“帮我将他扶起来……他如今这般模样,连吃粥都不成,却不知要消瘦成什么样子!”
铃铛依言将郑瑞扶起来,嘴里却嗔怪道:“吴御医都说了,少郎君身体底子好,虽有些损伤,却无大碍,待少郎君身子恢复了,自然就醒了。你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光想着少郎君瘦不瘦,却一点不记得自己如何了!”
“哪里来这么多话……小心扶好了!”
王三娘含了一口参汤在嘴里,然后凑到郑瑞的唇边,两唇紧贴,她将口中的汤汁渡到郑瑞的口中,待他完全咽下了。如此重复几次,直到将碗里的汤汁都喂尽。她动作娴熟,仿佛已重复了千百遍。
这是王三娘在屡次喂药失败后想出来的办法。因着郑瑞无知无觉,送到嘴边的药汁,大半都是顺着嘴角又流出来。若是汤汁都喂不进去,郑瑞真的就只能躺在榻上等死了。情急之下,王三娘才出此下策。
王三娘虽然是个性情开朗的女子,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嘴对嘴的喂药,却让她羞涩难当。起初,她还常常因为紧张,而灌了自己一肚子汤药。幸好这些汤药都是些补血补气、疗伤止血之类的,并无太大的副作用。如今,她已然能坦然应对了。
无论如何,只要郑瑞能醒来就好,她想,便是让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是喝几碗汤药?尽管,她曾是一个那么怕喝苦药的人,非得让人哄着劝着不可,如今却已能做到含着又苦又难闻的药汁而面不改色了。
喂完了参汤和药汁,王三娘仔细的擦了擦郑瑞的嘴角。捻着帕子的手儿停顿在他的唇边,想起他勾唇而笑时的模样,王三娘怔愣住了,坐在床沿上静默了片刻,直到铃铛再次催促她用早膳,她才猛然醒觉。将帕子浸在在铜盆里,双手拧了又拧,眼神儿仍旧不离郑瑞左右,她对榻上昏睡的男子喃喃而语:
“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呢,郑瑞?我真得很想你……那么迫切的想听见你的声音……方才梦中我还看到你醒过来对我说话……我听见你喊我娘子了呢……”
那一日,在武攸义的护送下,王三年陪着不省人事的郑瑞回到了思源斋。因没有完成最后一礼,她的入门显得极为仓促而不成体统,但她已将自己视为郑家的媳妇儿,郑瑞的妻子,哪里还去管什么非议。思源斋的众人也已将她视作女主人。郑家二老更是感念不已,都道郑瑞娶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妻子。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听声音,该是郑云与王二郎。
“打听到了什么?”
“问了几个小黄门,说是他们当着陛下的面吵起来了,都在讨伐来俊臣呢!”王二郎道。
“这么说,阿瑞会没事?”郑云不无希冀的道。
“既然大臣们都帮着郑瑞,陛下应该不会再处罚郑瑞了吧,至少也是从轻发落才是!”王二郎猜测道。
“这文武百官帮着郑瑞不过是顺带,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借机讨伐酷吏。郑瑞的事情,可大可小,但被他们这么一搅和,说不得会弄巧成拙!”这却是娄彦君的声音。
正如娄彦君推测的那般,武皇对文武官员讨伐酷吏这事非常的不悦。在她看来,来俊臣等人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亦是她对付反对派的有力武器。如今,这班大臣言辞犀利、义愤填膺的讨伐酷吏,其背后的意思不就是表达对她的不满吗?
武皇陛下的眉头越皱越紧,朝堂上的争吵则渐趋白热化。讨伐酷吏的官吏们唾沫横飞、慷慨激昂,以来俊臣等人为首的被波及到的酷吏们则竭力反击。双方从一开始的有理有据,逐一辩驳,到最后骂声四起、节操口德碎了一地,比那坊市街巷里的泼妇骂街还热闹几分。
“肃静!肃静!”
内侍在武皇的示意下,连忙高声大喊,企图平息朝堂上的这场嘴架。奈何双方正骂得面红耳赤,几欲赤膊上阵,一副不拼一个你死我活就誓不罢休的模样,哪里还会注意内侍的喊话。
“岂有此理!”
一块上好的蓝田玉镇纸在群情汹涌的官员脚下砸开了花,顺带将两个倒霉蛋砸了个头破血流。
听到了那两个倒霉蛋的痛呼哀号,看到他们鲜血直流的模样,吵闹之声为之一默。众人看向御座上怒气横生的武皇陛下,百官们的理智瞬间回来了。他们纷纷强作淡定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到了自己的班次序列,并迅速整顿仪容端正站好。
在一片毫无诚意的“陛下息怒!”声中,宣政殿外值班的侍卫们将那两个倒霉蛋清理了出去。转瞬间,一切又恢复如常,文武官员井然有序,或气度雍容、风度翩翩;或孔武有力、正义凛然。
武皇陛下勉强收回了满脸的怒意,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道:“还有谁有话要说?”
静,死一般的寂静。好似上百只鸭子突然间被集体锯了嘴。
“关于郑瑞行刺案,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没人回应,武皇陛下只好自己将话题找了回来。
静,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武皇心中暗骂,这群不当人子的东西,不该多嘴的时候多嘴,该接话的时候又装空气!
武皇陛下正生闷气呢,来俊臣非常贴心的出列开口道:“陛下,臣认为,郑瑞此人该判以重罪!臣一人死不足惜,但想到陛下以及满朝文武的安危,万万不可让这种恐怖手段蔓延开来啊!”
瞧瞧人家来俊臣,多么的体贴上司啊!所以说不能怪上司偏心,实在是有些属下表现太优异啊!武皇陛下心中满意,来俊臣递了第一级台阶,再来几个人搭好下面几阶,她就能顺顺当当的下台了。
于是,她继续‘虚怀若谷’的征询意见,咱不能拉偏架不是,得综合各方意见,才能体现她的决断之英明啊。“李爱卿,你怎么看?”
李昭德出列回话:“回禀陛下,臣尝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是被无故迫害致使家破人亡,此等大仇,焉有不报之理。再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亦是约定俗成之理,既然父债子偿视为天公地道,那么儿子为父母报仇又有何错?郑瑞所行不过是出于孝义,不可胡乱将其等同于凶徒刺客。所以,臣认为,郑瑞此举不但不应惩戒,还当嘉奖才是!”
来俊臣听得暗自内伤,心中将李昭德记恨住了。
李昭德说出如此偏袒之语,武皇陛下并不觉得奇怪,但他的建议听听就是了,可不能当真。武皇陛下继续询问道:“苏爱卿,此事你如何看啊?”
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繁丽诗文的凤阁舍人苏味道赶忙上前作揖道:“回禀陛下,臣认为,郑瑞为替父母报仇才犯下此案,其情可悯、其行可谅。但是,行刺之举不可提倡。虽则情有可原,但终归是刺杀了朝廷命官。所以应当对其处以适当的责罚,不可苛责亦不可轻纵!”
这说了等于没说,又把问题丢了回去。不愧是出了名的“苏模棱”,处理事情总是依违两可,这回又来了个“两不可”,和稀泥的水平又高了一筹啊!
“不苛责不轻纵,倒是中肯。”武皇陛下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大家说说吧,该如何处置郑瑞?”
武皇陛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郑瑞行刺案”定下了基调。想要借此攻击来俊臣等人的,心中难免失望不已。真正想要保住郑瑞的,则开始互相传递眼神,小声讨论了起来。
“不若让他戴罪立功!”这是他们讨论出来的最好结果。
“怎么个‘戴罪立功’?”武皇陛下颇感兴趣的问道。
“郑瑞此子,陛下也是见过的,文韬武略皆有所成,更难得他年未弱冠,又得进士及第,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故此,我等恳请陛下让他前往边疆从军,既可发挥他的才能,又可磨练其心性,说不得当真能应了陛下当日‘帅才’一语。”
“这算是什么处罚!”分明是让他得个挣军功的机会!来俊臣当即出言反对。
娄师德摇头叹息道:“来中丞怕是不了解咱们边疆的生活,与洛阳城却是天壤之别。既是从军,又哪里能平安顺遂,为了拱卫我大唐边防,我大唐的将士哪个是敢惜命的?郑瑞一朝从富庶之地到苦寒之所,由清贵之职沦为普通士卒,这等落差,可不与流放一般,这处罚已然是从重了!”
“难为娄爱卿这番惜才之心啊!”武皇陛下微笑称善。
就在这高居庙堂者们的一言一笑中,郑瑞的命运就此来了个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