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洛阳城外,十里长亭处,冰雪消融,寒意沁骨。
晨光正好,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亭中,为即将远行的人设宴敬酒,聊表寸心。
注视着眼前清癯了许多的徐恕,王三娘只觉得心中难受的紧,满肚子的话翻来覆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到了嘴边的话语,只余下两个含糊的字眼“保重”,她语带哽咽之声,眼圈微微泛红。这是王三娘生平第一次即将目送一个熟悉无比的同伴远行,颇有些不知所措,总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不必难过,悲欢离合都是常情。”徐恕面色平静,温和的劝慰王三娘道,“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哭鼻子,小心坏了眼睛,可就不美了。”
听他如此言说,王三娘越发难过了,用力的点了点头,泪珠儿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总是那么不听话!”徐恕莫可奈何,自然的想伸手为王三娘抹泪,却在中途停顿了片刻后,将手儿默默地藏在了袖中。
王三娘自顾自的擦了把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徐恕,问道:“你,还会回来么?”言语中是满满的不舍。这让徐恕原本沉重的心情,稍稍好过了一些。
“不知道。”徐恕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不远处与同僚亲友们道别的徐有功,无声的叹了口气,面现忧虑。
徐有功终究逃过了一劫,这是众人万万没想到的。就在那日行刑之时,一骑快马载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内侍赶到了刑台,一声大喝一道特赦旨意救了徐有功一命。想来武皇陛下终于还是被老臣们说服了。
不过,基于‘皇帝从来都是对的’这一荒谬但却为世人所默许的宗旨,徐有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削除名籍,判处流刑,远流边疆苦寒之地。至于他竭力辩护的庞氏案,为了显示武皇陛下难得的仁慈,安慰一下无辜受累的徐有功,被告以厌胜图谋不轨的庞氏终是免了死罪,与她那三个儿子一同被流放去了岭南。至于庞氏的丈夫,润州刺史窦孝谌,则做了降职处理,得了个罗州司马的职位。
因着徐有功年过五十,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折腾不起了。徐恕为了尽孝,便向州衙递了辞呈,准备陪同徐有功一同上路,打算在流放地亲自照顾父亲。
“那芳仪……催娘子她,怎么办?”
徐恕的至纯至孝之举感动了很多人。一时之间,他辞官陪父亲流放的行为传为了洛阳城一大佳话。但对此持保留意见,甚至是反对意见的,亦是大有人在。
头一个激烈反对的是徐有功,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了一己私情放弃自己的职责,他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他的衣钵继续秉承他‘执法平恕、守法公正’的理念,为官民百姓平反冤狱、伸张正义。但在老妻的支持下,徐恕此举有了实施的可能,若不是老妻身体虚弱,她定也要陪着徐有功一道去边疆的。
第二个反对的自然是与徐家订了婚约的崔家。尤其是崔芳仪,她顾不得什么深闺淑女的体面,亲自跑来挽留徐恕。奈何他主意已定,没有半点回心转意的余地。
“崔家已经退婚了。”徐恕简单的回了一句,毫无半点惋惜之情。
王三娘对崔芳仪骤然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之感,她是那么的喜欢着阿恕哥,怎么可能同意毁了这桩婚事呢?“芳仪她定然不是自愿的,以她的性情,肯定要等着你回来的!”她不禁为崔芳仪辩白了几句。
“我倒希望她忘了我。”徐恕道,“我此去,不知归期,何必累得她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你若见到她,替我劝劝她,莫要辜负了这青春韶光!”
王三娘垂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也是不希望徐恕离开的,毕竟这山高水远的,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危险,她不想听到关于他的阿恕哥任何不好的消息,一点也不想。至于崔芳仪,她定然不想再看到她了,更别说是劝慰了。但她还是勉强的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她不想违拗徐恕的任何要求。
“你就是郑瑞吧?”
徐有功从长亭的一端走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囚服,不过那些押解他的差役们在众人的打点下,总算是保留了徐有功一定的自由度和体面。他见天色不早,正打算唤徐恕启程,却见王三娘、郑瑞等人与徐恕作别,便走了过来。郑瑞的大名,徐有功也是有所耳闻的,除了外边的传闻,还有通过徐恕了解到的有关郑瑞的身世。
“果然和传闻中一般,一表人才!”
“徐御使谬赞,小子不敢当!”郑瑞恭敬的与徐有功行了一礼。
“戴罪之身,何来御使之称,与三娘一道,唤声伯父就是了!”徐有功面带笑容道。看他的神情作派丝毫没有将流放这事看在眼里,仿佛是普通的远游一般。
对徐有功的好心态,郑瑞深表敬佩,他从善如流的唤了一声“伯父”。
徐有功闻言抚须而笑,他对郑瑞语重心长道:“思正与我说了你的事情……你这孩子行事的确有些江湖习气,这个得改。如今你已有了官身,切不可再如此行事。需记得,凡事皆有法度!为官者,不可不以此为鉴!”
郑瑞点头应诺,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若当真‘凡事皆有法度’,您老怎会因护法而被发落呢?这世道向您老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多数人还是尊行“成王败寇”的强权理论。便如此次朝廷判处您老流放,就没有尊重过所谓的“法度”,不过是代表强权的武皇陛下的意志罢了!
徐有功哪里看不出郑瑞是面服心不服,他无奈苦笑道:“徐某人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某这番言论,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徐某人始终坚信,这世道唯有人人护法、守法、依法行事,方能真正太平。否则,我们与那丛林里弱肉强食的**们有何区别?”
这番话很是发人深省,这也许就是徐有功始终能秉持法度行事的精神指向吧!可这世道,言其本质可不就是弱肉强食吗?朝代更迭,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太平二字,是何等的遥不可及!郑瑞等人感佩徐有功之大义的同时,也对这现实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日头已至中天,押解徐有功的差役们开始不耐烦了,催促着徐有功赶快启程,免得耽误了投宿。
徐恕赶忙唤来了自家的马车,搀着徐有功入内——这一待遇还是塞了那班差役不少钱粮才换来的,否则可就得顶着寒风徒步远行了,这样的行走强度,年迈的徐有功可承受不住。
一切安排妥当后,徐恕与郑瑞、王三娘等人作揖道别。
“路途艰难,多加保重!”郑瑞郑重的与徐恕作揖,并将一偌大的包裹递给了徐恕身旁的家仆。“这是我与锦儿的一份心意,可不能推辞!”
徐恕犹豫片刻,点头示意家奴收下了,望了一眼立在一旁依依不舍的王三娘,他与郑瑞道:“听我父亲一言,多为锦儿想想,切莫再莽撞行事了。你定要好好待她……徐某先行一步,大家各自保重!”
“保重!”众人拱手作别。
一声保重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不知何时再见,亦或是再也不见。
辚辚的车轱辘声渐渐远去。难得的暖阳普照,却化不开那份离别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