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思源斋里迎来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引得左邻右舍都争相出来探看。
“这披红挂彩的,咋跟送嫁似得?也不知道郑郎君选了谁家的女郎啊?”
“这哪里像送嫁了,这郑家府里也不像是要办喜酒的样子啊?”
“啧啧,果然是江南巨贾的派头,瞅瞅这些樟木箱子、檀木盒子的,光这么瞅瞅就知道里边的东西价值不菲。”
“听你这意思,这是扬州来的郑家人?”
“这还用问吗,你没看见那边那位夫人?这可是郑郎君的母亲,郑家的大夫人!”
众人闻言皆看向那位方从马车上下来的贵妇人。
卢氏亲自指挥着家仆们搬运大车上的货物,生怕他们一个不仔细将东西磕着碰着了,哪里还送的出手去?正吩咐着呢,忽然间感觉到许多目光向自己看来,卢氏不禁转身看去,却是左邻右坊的乡亲们。仪态端庄的她淡淡一笑,点头致意,开口与众人道:“奴家姓卢,是郑瑞的母亲,今次与阿郎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我儿的婚事,届时还请诸位乡邻能拔冗来参加我儿的婚宴呐!”
左邻右舍们听了这话皆是兴奋莫名,这可是新科进士的婚礼啊,他们居然有机会参与,这可是莫大的荣光啊!众人纷纷表示一定前来,还提前恭贺了起来。
其中有个人一激动,竟脱口问道:“却不知郑郎君要娶哪家的女郎啊?”
“自然是崇业坊王家的小娘子了!”卢氏笑着点明道。这算是当众为郑瑞辟谣了,相信通过这群乡邻的传播,对于郑瑞不利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闻得卢氏不容置疑的话语,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听听,人家母亲都说了,就是要娶那王三娘呢!”
“果然谣言不可信啊,那些媒人个个听风就是雨的,害得人家王小娘子都气病喽!”
卢氏微微一笑,看来她辟谣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可转眼间,她的端庄笑容再也无法保持。她急声问一旁忙活的婢子道:“看到小郎君了没?”
思源斋内,彻夜未眠的郑瑞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从后院出来。他听到仆人的禀报说卢氏他们到了,于是赶紧迎了出去。
“哥哥!”
一声脆嫩的欢呼声伴着一道飞射而来的小小身影瞬间撞进了郑瑞的怀中。郑瑞险之又险的忙忙接住了他,不用看就知道他怀中的‘不明飞行物’是谁了。
“郑小宝!”郑瑞没好气的给了他一个爆栗子,道,“你又调皮!”
“哥哥若是被我吓到了,定是没有好好练功,才会担心接不住我!”小宝儿斩钉截铁的做了总结,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郑瑞点了点小宝儿的小脑袋,没好气道:“好,下次我一定从容不迫的……袖手旁观!”
“哼,别欺负宝儿读书少,袖手旁观的意思我可知道,你是想看着我摔跤不是?我才不给你机会呢!”小宝儿牛气道。
“就知道你这孩子不安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却是让人好找!看阿娘不打你屁股!”卢氏走进前院,看到小宝儿在郑瑞怀里,忍不住嗔怪起来。
“阿娘不准再打宝儿屁股,宝儿都八岁啦,要羞羞的!”小宝儿从郑瑞怀中滑溜下来,捂着自己的小屁股躲到了郑瑞的身后。
“你这孩子,知道自己都八岁了,还不让阿娘省心一些!”卢氏瞪了小宝儿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而对郑瑞道:“你也是,怎得让外边传得那般不堪,好好地孩子,到了人家嘴里就成了个趋炎附势的人了……昨夜,你阿耶可是打你了?”
听到这一句,郑瑞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腿都疼了起来。昨天郑云可是没少揍他啊,脑袋都狠狠的挨了几下,郑瑞严重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打傻。可他嘴上却淡然道:“没有,就是切磋武艺!”
“说得好听,你阿耶那人我还不了解,若是他心里气了,不撒出来可是不行的……你待会儿将衣服脱了,让阿娘看看,该擦药酒的就要擦,别硬扛着,年纪大了就容易出毛病。你阿耶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这才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一到下雨天呐,就浑身难受!”卢氏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但郑瑞却一点儿都不嫌烦,就那么微笑着听着,心头暖暖的。
“阿娘,哥哥现在可厉害啦,阿耶年纪那么大了,肯定不是哥哥的对手,您就放心吧!”小宝儿从郑瑞身后探出小脑袋,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郑瑞摸了摸小宝儿的脑袋,苦笑道:“你可真看得起我!”
“所以,你以为躲在哥哥身后,阿娘就不能教训你了?”卢氏瞪眼道。
“是极是极!”小宝儿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点头如捣蒜。
卢氏又是想笑又是好气,道:“瑞儿,你别护着他!这个臭小子就得好好教训教训才是!”
小宝儿一听这话,急了,拽着郑瑞的衣袖不撒手,嘴里嚷嚷道:“哥哥要保护我,不然就不是男儿大丈夫!”
“好啊,还会威胁人了?”卢氏道,“瑞儿,你让开!你是不知道,这臭小子,总是不打招呼就一溜烟的不见人影,害得我们好找。上次他自己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要不是我们及时找到他,指不定现在怎么样呢!”
卢氏说到这里就来气,直接吩咐婢子道:“去,拿鸡毛掸子来!”
见卢氏真要教训小宝儿,作壁上观的郑瑞赶忙上前劝着卢氏消消气。小宝儿一听‘鸡毛掸子’四个字,小屁股不禁隐隐作痛。他见郑瑞拦住了卢氏,一扭头,撒丫子就跑。
“哎呦,你个臭小子,想撞死老子?!”
小宝儿一听这声音,立刻抱住对方,求救道:“阿耶,救命啊,阿娘要打宝儿屁股!”
话音未落,小宝儿的小屁股上立刻挨了一下,却不是卢氏的鸡毛掸子,而是郑云那蒲扇大的手掌。他一把抱起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小宝儿,虎着脸道:“臭小子,方才说阿耶坏话是不是?我可都听见了!”
闻得此言,小宝儿瞬间不委屈了,一张小圆脸跟个三月阳春花似得,笑呵呵的用小拳头垂着郑云宽厚的肩膀道:“阿耶,您肯定听差了,您这么高大威猛,哥哥那里是您的对手啊!”
“你这小子,就是一棵墙头草,那里风大就往哪里倒!”郑云一脸嫌弃的瞅着小宝儿,他怎会养了这么个小子,这长大了还了得,是得交给妻子好好训训才成!
“阿耶您说错了,墙头草是哪里风小就往哪里倒!”小宝儿认真的指出了郑云的常识性错误。
“嘿,你这臭小子!”
“哎呦,阿耶你怎么打人呐……孺子不可教啊!”
“还说!”
“呜呜……宝儿又没说错……哥哥救命啊!”
思源斋里就这么闹闹哄哄了一下午,直至晚膳时,郑家一家四口才算是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有美食在前,小宝儿不闹腾了,乖乖的吧唧着小嘴开吃。当众人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卢氏又开始唠叨了。唠叨的对象便是郑瑞。
“瑞儿,你与那王小娘子是怎么回事啊,怎闹得满城风雨的?不会是你二人起了什么误会,闹别扭了吧?”
听到卢氏关切的询问,郑瑞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不禁抬眼向郑云看去。卢氏并不清楚郑瑞的身世,郑云却是知道的,他替郑瑞解围道:“小儿女之间的事别瞎操心了,让他们自己解决就是了!”
“他们自己若解决的了,还会闹得如今这样?就你这粗心眼子,什么都可以撒手不管!”卢氏不满道。
“我怎么撒手不管了?我这么千里迢迢的来京城就是记挂着瑞儿的婚事,我不是跟你一般操心?”
“咱们得抓紧时间了,这几日就得准备着上门提亲去!”卢氏敦促道,“我今日才辟了谣,别又耽搁久了,再折腾些幺蛾子出来!”
“这事自然得抓紧喽。可你也别说风就是雨的,你说的媒人呢?你不会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做媒吧?成何体统!”郑云吹胡子瞪眼道。
“你想给瑞儿当媒人,我还不愿意呢,咱们瑞儿如今是朝廷官员了,自然要请个有头有脸的人出来保媒!”卢氏嫌弃的瞅了郑云一眼,却与郑瑞笑言道,“我明儿就去趟郑国公府,去请杨夫人过来。她是国公府嫡出的女郎,又是咱们扬州刺史的嫡妻,让她保媒最合适不过啦!”
“这个人选,妥帖!”郑云抚须,满意的点头道。
听着郑家二老热热闹闹的商量着自己的婚事,看着一旁西里呼噜吃得跟小花猫似的小宝儿,感受着这般融融恰恰、温馨惬意的气氛,郑瑞就是一副冷心冷肠,也被暖化的柔软非常了。
七年前,他也曾拥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刻,不想,一场灾难不期而至,将一切美好撕裂成了一场泡沫幻影,全都埋葬在了冰冰冷冷的霜雪之下。他还那么清楚的记得那个冷彻骨髓的除夕夜,他坐在贴着封条的颓败的家门口,茫然无助的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再属于他的欢声笑语,他万般绝望的以为他再也不会拥有任何的温暖。
但,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
郑瑞抬眼看向仍旧滔滔不绝的讨论着聘礼单子的郑家二老。一位是亦师亦友,给了他无私父爱的郑云;一位是处处体贴照顾将自己视作亲子的母亲卢氏。七年来的朝夕相伴,他们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已经比肩、甚至可以说超过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只是,他对生身父母始终怀有一种深深的思恋,更是对那份家仇始终耿耿于怀。这让他在洛阳的这些时日,在睹物思人之中,忽视了对养父母的那一份孺慕之情、感恩之心。
“哥哥,这个糖酥好好吃啊,你也尝尝!”小宝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捻起一块金黄色的糖酥,努力的伸长胳膊将糖酥递到郑瑞的唇边。
郑瑞转头看向天真无邪的小宝儿,看着他满脸期待的想要与自己分享美食,他不忍拒绝,张口咬了半块糖酥。一瞬间,鼻头不知为何酸涩了起来,眼眶也跟着湿润了。他急忙撇过头去,低着头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厨房的汤好了没有!”。他话音未落,背影已匆匆的消失在了门外。
卢氏闻言,不禁奇怪道:“吩咐婢子们去就是了,他一个大男人,去厨房凑什么热闹?”
小宝儿也觉得奇怪,他手里还举着半块糖酥,一只油乎乎的小胖手挠了挠脑袋,道:“哥哥怎么哭了?糖酥有这么难吃吗?宝儿觉得很好吃啊?”
“瑞儿哭了?”卢氏觉得越发惊奇了。
郑云若有所悟,他抚须道:“瑞儿长大啦,他终于体会到咱们的苦心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