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湿透,夜色逐渐压迫,盛夏晚风却依然带着暑气,只是如今桃花却感觉不到分毫,就像那池水将她所有的体温都抽去,冷到了心骨里去了。
浸湿的发紧贴着面颊,发间花枝愈加娇艳,苍白色的容颜仿佛在发着光,桃花闭上双眼,微侧头朝一处不解道:“尊上在说什么,桃花怎么听不懂?”
便就再桃花侧头面相的地方,一位赤身裸体的白发白眉男子慵懒的斜靠着栏杆,眉眼狭长,樱白薄唇,肤色白的近乎透明,明明一副病态摸样,偏偏一颦一笑间魅惑丛生,幽暗夜色下一双碧眸微微眯起,妖异鬼魅,奇长无比的白发散落肩头,顺着那玉白的清瘦腰身倾斜一地,似化开的月光,落入水中,惹来游鱼含食。白发男子容貌瑰丽,浑身仿佛浸透在一片白芒中,美得让人心惊,只道是绝非凡间之物。
男子小腹以下被白发虚掩,可见那与蛇尾相接的胯部,不由赞叹不愧是仅次于四大神君的仙物,便是这一丝不挂,毫不羞耻的摸样,落入任何人的眼中都是厌恶不起来的。
只是桃花现在将双眼闭上了,自然是看不见那足以慑人魂魄的春光无限。
媚眼如丝,斜睨着被蛇尾困住的“落水桃花”,被她那懵懂无知的表情逗乐,碧眸中尽是顽劣的笑,凑过去对着那冻得麻木的耳后轻轻吹了一口气,幽幽道:“桃花,你怎的这般有趣!”
桃花被这暧昧的一口气险些吹的魂都飘了,不料蛇尊接下来忧愁得叹息道:“可惜就是太丑了。”
“......”桃花暗自咬牙,这可真是多谢尊上关心了。
浑身无骨的依着凭栏,修长的指间把玩着从桃花处夺来的白纸灯笼,灯罩无风自动转了起来,待看完那灯罩上虚影幻化出的影像,蛇尊看了一眼下首那朵被池水淋得瑟瑟发抖的“落水桃花”,忽而笑了起来,碧眸幽绝,懒懒开口道:“桃花,你不惜冒死栏鬼道,在本尊看来,借阅阴阳簿是假,转移阴司的注意,将那书生的魂魄引去别处才是真。”
阴阳簿上确实能够查出三界之内任何灵物是生是死,而幽冥鬼君手中的阴阳簿甚至能查到所查之人身在三界何处,哪怕化为一缕残魂都能点出是飘在忘川哪片彼岸花丛处,但是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便是姓名,而便是生辰八字。并非只有凡人才有生辰八字,神族鬼族妖族亦有,只不过算法不同说法不同而已。
桃花通过梦中残碎记忆得知杀死阿妹的狐妖名叫“清羽”,但是怎可能真知道那狐妖的生辰时日,所谓“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只不过是她信口胡诌罢了。她只是觉得她潜意识里将阿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那阿妹定然对她非常好,而对她好定然是极善良之人,极善良之人也定然只有极险恶之人才下得了手,“寅年寅月寅日寅时”,“阴年阴月阴日因时”,定然是冷心冷血冷情的。
虽然这是桃花闲来无事,瞎捉摸的--
蛇尊如此直接拆穿桃花那点小心思,让的她反而不再如先前那般害怕了,因为怕着怕着也就习惯了,再说做都做了难不成再去那把书生的魂魄捉来送回给阴司。桃花没这个打算,蛇尊定然更没兴趣,因为他就是个看热闹的。
桃花心中腹诽,面上则装出一副惶惶不安摸样,连忙趴伏在地上道:“还请尊上恕罪,桃花,桃花一时迷了魂窍,忽然撞见鬼道,还以为阴司大人这是要捉拿那书生,就想那书生生时就颇多磨难,若是被阴司大人捉回幽冥地府,保不准要受尽折磨。是桃花糊涂了,还请尊上恕罪!”
碧眼斜斜一瞟趴伏在地的桃花妖,媚态丛生,浑身仿佛无骨一般摊在凭栏边,那精致艳丽的面容上瞧不出到底是信还是不信,玉石一般的手指卷着鬓间长发,一圈又一圈,一阵令得桃花惴惴不安的沉默过后,只听得那傲然不羁的蛇尊大人忽而一声叹息,“桃花,你可曾说过一句真话?”
桃花忙不迭将身子压得更低,掷地有声道:“尊上,桃花句句属实,若非桃花有一句期满尊上,定当天打五雷轰!”
“轰”,话音未落,石桥断裂,桃花猝不及防跌入池水中,鱼惊鸟飞,这一回彻底成了一朵“落水桃花”。
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喝了半肚子腥臭池水,桃花爬上岸,而池中之间裂成数段的石桥,惊起一串串涟漪,白纸灯笼随波飘摇,哪还见那月色如华的身影。
又是那个梦。
梦中总有一株桃花树。
烟雾茫茫,不见远山近水,不见飞鸟青岩,不见屋舍石阶,只见谁家灰白瓦砾,黄土老墙,墙内怯怯生探出三两桃花枝。
花色正好,嫣红好如美人羞赧了双颊,偷偷瞧着墙外的景色。
“桃花树,桃花仙,桃花庵里有神仙;神仙笑,神仙醉,娃摘桃儿送桃仙。”
耳畔忽听得稚童唇齿不清的小调,软软的音色,快活的节奏。
“桃儿酸,桃儿甜,桃花树下桃花泉;泉儿浊,泉儿清,娃沾桃瓣笑开颜。”
灰瓦土墙下有三个稚嫩女娃,穿着红艳的小布袄,梳着可爱的小团辫,甩着胖圆的小胳膊小腿,一蹦一跳,有人拍掌有人蹦跳,随着口中小调的节奏,欢快的跳着皮绳。
“桃花开,桃花谢,桃花枝头月儿悬,月儿圆,月儿缺,娃跟月儿赴团圆。”
清风拂来,摘下枝头三两花瓣,“簌簌”飘落,擦着女娃儿圆嘟嘟的面颊,落在肩头,又随着小女娃单脚跳起,抖落了下去,碾做红泥。
桃花看不清女娃儿们稚嫩的面容,就像五官被什么东西搅合混成一团,也辨不清女娃儿们穿着的红色小袄衣角绣着怎样的花纹,只觉得雾越浓稠,那红色就越鲜艳,越搅越黏稠,恍如一团赤红的烈火,燃烧了血液。
仿佛一面镜子,桃花站在镜子外,痴痴望着镜中女娃欢跳,花色妖娆,她如每一次一样伸出手想要碰触,指尖小心翼翼得靠近,而每一次镜像都若被惊扰的蝴蝶,碎裂成一片片花瓣,飘散消逝。
眉间染上无尽的落寞,这个梦已困扰她二十余年,每日每夜,交缠不清,却根本无从可知。
谁家墙头花枝探,谁家小娃笑欢颜。
“阿姐。”
空旷无垠的黑暗中,忽听身后一声轻唤,桃花转身,果真见虚无中一位年轻女子,一样的粉衣罗裙,一样的长发半挽,一样的发间花枝,但女子的容颜如那镜中的女娃儿一样,五官蒙住一层沙雾,看不真切。
桃花没有应声,只静静的看着,面无表情。
女子也无需有人回应,就像自言自语一般絮絮诉说起来。
“阿姐可知,为何谷中姐妹喜爱幻化成年轻女子?那是因为她们都曾听过那个传言,嘻嘻,若是上元灯节时,在桃花树下遇见命中注定之人,那就不会再惦记什么修仙得道,就是变作凡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阿姐,你说那些人傻不傻?”
“我不懂,阿姐,那些女子所唱的到底有什么好?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阿姐,这是什么意思?”
“阿姐,我求你,你别告诉阿父,我就是瞧那呆子好玩,故意逗逗她,没想怎么样。我,阿姐,我以后不贪玩了还不行吗?”
“阿姐,我不想搭理他的,可是,可是,阿姐,我,我不知道怎么了,一想到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就......,阿姐,我是不是病了?”
“阿父不让我再见那人,说我若是再见那人,阿父就把他杀了。阿姐,你帮帮我好嘛?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好怕,阿姐,我好怕阿父杀了他。”
“呵呵,传言果然不假啊。阿姐,你不是一直羡慕我这一身修为吗?我都给你如何,只要你带我去见他。”
“阿姐,清羽说的没说,你看似什么都不懂,其实什么都懂,你早就看出清羽想要杀我对不对。可是啊,阿姐,我愿意。只要清羽能帮我找到他,阿姐,我愿意。”
“呵呵,你不是我的阿姐,我的阿姐早就已经死了,在断水河桥上为了就我被水鬼杀死了,你只是一只披着人皮,变作阿姐模样的魑魅。”
“阿姐,你可曾有过心?”
桃花看着那虚幻中的女子如何娇嗔耍滑,如何羞恼笑骂,如何惶然不安,如何哀婉绝望,直到最后一声啼血的质问,让那平静无波的黑眸暗涌翻滚,而最终依旧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阿姐,你可曾有过心?
心?
手不自觉抚上心口,但还未感受到一丝跳动,忽然间一道白光打散女子的幻影,朝桃花的心口疾射而来,穿心而过。
桃花猛然张开双眼,额发被冷汗浸透,滑过眼角,仿佛落泪,
绿影幢幢,河池中的花凋落最后一片花瓣,躲在迎春花藤中的桃花从梦中惊醒过来,听不见虫鸣鸟啼,看不见绿藤斜影,意识依然停留在梦中最后一刻--穿心而过。
这个梦已做了多久?
每天每夜都做着相同一个梦,便是那从墙头探出来的花枝上被吹下来的花瓣都从未多过一片或是少过一片,女子从天真烂漫到最后的声声控诉,从来都是一字不差。
最开始,桃花还会随着梦中景象而焦躁怒吼,随梦中女子的情绪改变而起伏,但随着次数越来越多,梦境又从未变过,再浮躁的心都能被消磨麻木了。
而从梦中,桃花只知她有阿父有阿妹,而阿妹被世间男女****所蛊惑,竟然自愿舍去仙途,舍去性命,只为找到一个人。
她的阿妹已经死了,并不是醒后听信蛇尊所言,而是她知道,她的阿妹没了,是被一个叫“清羽”的人所杀的。至于为何会这般笃定,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定要找到那个叫“清羽”的人,不论是妖,是仙,是魔,她都要找到那个人,然后弄明白这个梦境到底怎么回事,而她,又到底是谁?
闭目锁眉,却连那人最熟悉的笑容都想不起来,不禁伸手碰触发间花枝,惹得娇花微颤,桃花惨笑自语,“我定是入了魔障,只是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