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碧空长云,陡崖峭岩,风疾如刃,切骨断肉。
断崖半腰处,有一株苍劲老松,针叶稀疏,盘根虬曲,死灰色的树皮就像龙钟老人褶皱的皮肤,刻下千百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痕迹。
她挂在松枝头,高崖劲风一吹,就如那风雨飘零的无垠之草,晃呀晃呀。晃过了日落月升,晃过了花开花谢,就这么挂在枝头,看黄口孺子如何熬成耄耋之年。
断崖下,白发白眉的男子微眯着一双碧眸,抬头望着那挂在枝头的一缕残魂,眸光幽潋,带着恶劣的笑,道:“你想寻死?”
血流停滞,不知何时不再流淌,意识随风消逝,只余一片空茫,肉身僵硬,触摸处皆是丑陋的皱纹,记不得就这样挂在枝头多少日月,她只知已不再害怕高崖之寒,只因自己正渐渐与身后老松融为一体,不知冷暖。
左手与右腿没有了知觉,她害怕脖子会折断,便只是转动了眼珠,向下看着那多管闲事的惊梦人,一双瞳眸黯然无光,一片死寂,只隐约可见那漫天灰白色中唯一一抹幽绿。
“死?”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动了动眼珠,一字一顿,茫然道:“我要等阿妹,阿妹还没有来。阿妹说,她没来,我不能死的。”
单纯如初生的幼儿,身体渐渐化为枯木的她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却记得,她要等一个人来,那人一日不来,她便等一日,一月不来,她便等一月,日日夜夜,等到滴水穿石,枯骨开花。
断崖处风声如万鬼齐哭,男子的笑却清晰可辨,便如那从天而降的雪,落在了耳边,一触即化。
“呵呵,难道你不知,你那阿妹早已成了狐妖腹中白骨吗?”
转了转空洞无神的眼珠,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干枯的唇瓣一张一合,问:“阿妹,是没了吗?”
“恩。你的阿妹被狐妖穿心而过,撕成了碎片,一口一口,被吃下了肚。”碧眸幽幽,那抹绿就如幽冥最深处点燃的火光,引飞蛾簇拥而上,烧成了灰烬,白衣男子复问:“你的阿妹已经没了,再也不会来了,你还要等吗?”
脑中空无一物,连最简单的思考都做不到,她听不懂何叫“穿心而过”,何叫被“撕成了碎片”,耳边只留下一句,阿妹不会来了。她一直不肯自行死去,只为了等一个人,可是现在有人说,她等了上百年的人,没了,永远不会来了。
沉寂了很久,她企图皱眉,但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眉在哪里,便放弃了,她转了转眼珠,望着那不知姓名,不知来处的白发男子,问出她唯一能想到的问题,道:“那我该怎么办?阿妹说,她不来,我不能死。她来了,我才能死。阿妹没了,不来了,那我是死,还是不死?”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选择。
“呵呵,”笑声肆意,说不出的欢愉,白发男子道:“你既做不出选择,那便将性命交付给本尊如何?本尊让你死时,你才能死,本尊若是不许,你就算堕入镜离天,魂飞魄散,也必须苟活下去。”
低醇黏稠的音色,缠缠绕绕将她仅剩的意识千缠百绕,裹束成茧,那自忘川湖畔,幽花暗香中浸染过的浅笑,宛如烟雨柳色中销魂蚀骨的靡靡之音。
苟活?何以苟活?她不置可否,惟独对一件事念念不忘,她问:“那你,可以帮我,找到阿真吗?”
白发男子反问:“阿真是谁?”
她想了想,茫然道:“......阿真,阿真是谁?”
“你有名字吗?”
“......桃花,阿真叫我‘桃花’。”
“阿真是谁?”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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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立夏,南方暑气初起,桃花换了一身淡粉素色罗衫,乘着湖畔幽凉,躲在亭中午睡。
遮天碧叶荷蓬轻摇,荷叶间隙中偶见几尾红尾鲤鱼悠然游过,激起水面几层波纹。
一尾红鲤自荷叶下游出,在靠近湖畔时忽而从水中一跃而起,跃至半空,一个翻转,落地时已幻化成一位身穿百褶红裙的十岁女娃,裙摆衣袖一晃,甩去沾上的水珠。
女娃模样精致,身周有淡淡红光环绕,点着脚尖,一步一晃,便如那画中翩翩走下的仙童,只眉眼点染着红晕,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媚笑,平添几分妖异。
草丛中的青蛙跃进水中,惊了荷叶尖上的蜻蜓。女娃落地无声,步入亭中,侧身倚着凭栏的桃花幽幽睁开了眼,出声打破最后一丝午后的宁静,道:“红鲤姑姑不在尊上跟前伺候,怎么有空来**赏花了?”
音色呢哝,带着酣睡未醒的黏稠,却将身后逐步靠近,露出一副青面獠牙,可怖面容的女娃恫吓住。桃花支起身,偏头看着身后还未来得及将杀意收起的妖异女娃,眼角微弯,好似在笑。
红鲤虽十岁天真女娃摸样,实则早已度过三百个春秋,她原为水涧深潭中被困的一尾红色鲤鱼,后得天界紫薇花神坐下的白蛇所助,修得真身。白蛇因犯错而逃往凡界,依照凡间王府庭院修建了一座囊括五山三川的浩大府邸,自封为尊。且红鲤鱼妖已在蛇尊身边侍奉了百年有余,她自认为是蛇尊身边除去小主最为倚重的能将,平日虽不至于居功自傲,但从来都不愿意与蛇尊身边谄媚讨好的小妖小怪为伍。
直到桃花的出现--
桃花是一只桃花妖,自开灵那一刻起便过着无忧无虑的懒散日子,懒到最后也不知睡过了多少日月年轮,何时修炼成型。据她所言,她第一次成功幻化成人型,一时激动过度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挂在半山腰一枝树杈上半月之久,就在她决定就此扎根与那个歪脖子老松树作伴时,被崖下路过的蛇尊救下。
由于迷路,再加上被倒在树杈上太久,导致神识有些絮乱,仅有的那点记忆被拆的七零八落,连姓名也想不起,蛇尊便赐名“桃花”。
这等胡编乱造的敷衍借口也就那些脑子单纯的蠢蛋才相信,贵为妖界三尊的蛇尊闲来无事救助路边的小妖,不但养好伤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还让她近身伺候小主。
二十年前,小主身边的妖奴,一只修为不浅的猫妖伺候小主梳洗时,指甲不小心划伤了小主的脸颊,蛇尊知晓后,活生生将猫妖的十指剪断了去,手段凶残得让人心惊胆颤。
妖界人人都知小主是蛇尊不能碰触的逆鳞,而蛇尊却放心让一只来路不明,刚刚幻化出人型的桃花妖近小主的身,其中缘由不得不暗中揣测。
不少知晓此事的精怪都明里暗里嘲弄红鲤的自作多情,心高气傲的红鲤怎不恨得欲将桃花千刀万剐。
此时奉命而来的红鲤见着眼前女子眼角那抹抹不去的笑意,双眼已是恨得充血发红,攥紧了手心,想象着手中抓着的便是那人的脖子,扯着嘴皮要笑不笑道:“百花伊仙上府拜见尊上,尊上特命我等去寻你。为了寻你府上乱成一片,你倒是好,有闲情逸致在这赏花睡午觉,真是端的一副好作态!”
红鲤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如何,便只能嘴皮子上得点便宜。桃花也不恼,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朝她颔首,道:“姑姑体谅,小奴之前重伤久未康愈,如今虽无大碍了,却也是落下些嗜睡的毛病,这些尊上与小主都是知晓的。”
红鲤瞅她拿一副顺服的样子顶嘴,眉眼红晕愈加鲜艳,恼道:“哼,既然有病,还是早些识趣寻个地方将养的好,省的给尊上平添麻烦。”
“是,姑姑训的是,那姑姑您说小奴什么时候去向尊上请示为好?”
“你!”
十岁女娃被气得脸色发青,面目狰狞,妖术险破,慌乱间一转身化作一团烟雾逃离
望着红鲤消失的方向,桃花怔了怔,随即叹道:“三百年空长了岁数啊。”
抚平起了褶皱的袖口,将散落滑落的鬓发挂在耳后,露出女子一张并不惊艳的秀丽面容,肤白唇红。
她鲜少会束发,发间仅有一支不知从何处摘下的桃花枝作为发簪,枝头盛开着不多不少五朵粉红色桃花,花色正好。
被这么一扰,仅剩的最后一丝睡意消散了去,桃花沿着湖畔的青石路回去,忽而一阵清风拂乱了发,露出了染着初醒迷蒙的双眸。
那双黑亮沉静的眸,如幽潭深处的黑曜石,明明璀璨若星辰,却偏偏静静呆在冰冷彻骨的潭底。
发间枝头的花朵儿未有一丝颤动,恍如被一层薄弱的白光包裹着,花色正在逐渐消失,依稀可见每一片花瓣里似有什么在缓缓流淌着。
望着那越来越透明的花瓣,桃花的眸底渗着几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