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听说是大老婆让富干的,富的心毒着呢,他……他……一直惦算着我的身子……”
她的头埋到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她脑后的发,猫在堡墙的墙头上叫。
“我先去收拾了它来,你去送给掌柜的,富我们见了面再说。”我说。我撑起她的头。
“不!”她说,她又把头抵到我的胸前。“猫是不懂人事的,让它去吧,富你也别动他。”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披上被子跳下炕将门闩轻轻地捅上。她披着被子上到炕上,脚步沿着堡墙的台阶移上来,猫还蹲在墙头上叫着,它像在辩解着什么。
“我在你的门外站的那一会儿,你说打猫,我以为你在试探什么人。”
“我惊醒时我以为是富在弄门。”
土枪砰的一声射出了子弹。院子里有人问打住了么,墙上的人说没看清楚。墙上说话的声音是富的声音。
“猫哪里去了?”院子里的人问。
“又好像沿墙跑了,又好像栽到墙外去了。”富说。
院子里的人进了房子,墙上的富巡了过来。
“他不是来弄门的吧?”我说。
“院子里的人都醒着他不会的。”她说。她坐直身子,头扭向门。“富,打住了吗?”
“三妈,你还没睡呀?”富在外面说。
“我听到猫叫了,我就点了灯,想出去喊又怕惊跑了猫。”她说,她攥住我的手,好像她攥住的是勇气与胆量或者惊悸与慌乱。
“天快亮了,月亮有点暗,我没看清楚。”富说。他的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一下。
“你还有啥话说么?”她说。
“不了。”富说。他的脚步声从房子的边上迟迟疑疑地响过去,他向堡子的另一个拐角走。
公鸡打鸣的时候,她吹灭了碗儿灯。富的脚步声又响到他上来的台阶口上,脚步声响到台阶口富正好绕着堡墙的四角走了一圈,他现在开始往下走,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响。
“该我走的时候了。”我说。我穿好了衣服却像我失去了主意。
“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她说。
“对我么? 你说。”
“有这么一件事。”她说,“以后你不要称呼我三奶奶,好吗?”
“以后么?”我说,“我是下人不能不那么喊你。”
“我虽然是掌柜的三房头,但我至今未生未养,我就像一间没有墙的房顶四面悬空着哩。”
“……”我说。
“能为人之妾,不能为人之母,这是我的罪孽。”
“这与你有关么?”我说,“我想老掌柜的精血都朽了……”
“是呀,我但想生或许早就生了。”她说。她慢慢地卧到我的怀窝里,绵软得就像一只小羔羊。
“你得靠他的家产过活,现在趁他活着,想生的话…”
“现在我不想了,他的门户有人立了,家产有人守了,他一旦死了,我在这个家里就没了一点点靠守……这事暂不说了。”
“噢,你把这个宝贝给他,让他高兴高兴。”我说。我从手指上抹下羊眼圈,递给她。
“这是什么东西?”她说。她用手指轻轻捏住羊眼圈就像捏住了一根毛毛虫。
“是嫖客逛窑子的。”
“你学歪了!”
“端是入不了道的。”
“他看见这个东西会气死过去的。”她说。“你年纪轻轻的也不要显摆这些东西了。”
院子里没了动静。
“该我起身的时候了。”我说。我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抚摸着。
“到时候了你就走吧。”她说,“噢,这副耳环你真的送给我啦?”
“你留下吧。”
“我看它很贵重的。”
“蓝源县只有你才有。”
“你花了多少钱?”她说。她吃惊地坐了起来。
“那是有钱汉付给我的利息。”
“留到我这里是你付给我的租金么?”
“就算吧。”我说。我腾开她的身子,我跳下了炕。
“以后的事以后说吧。”她说。她裸着的身子钻进了被窝。
我的手摸到门闩上,抽开门闩,门扇拉开了,凉爽的空气里流淌着雨水浸泡出的泥土味。失去月色的天是青透淡远的,粘连在一起的山,在微微的模糊中举出轻轻的亮气。
她和我被黎明分开,她静止在炕上,我在地上移动,屋子里显得很平静,就像你盯视了许久的羊群一样,就像羊群运动在牧场狼未出现的时候,眼睛和耳朵一点事情也不管,贪食的嘴巴触到草尖上麻木般的平静。她躺在炕上消失在我眼睛里那时我看见了黎明中的地平线和山谷。
吃早饭的时候,我去见过了李保长,他的面孔上布满了痛苦的模样,好像他失去了守护神,为某种事情做着某种准备,他似乎已经领悟到失去魂魄般的沮丧和恐惧。失去它或者废了它是不是意味着死亡的出现呢?
“你回来了?”他说,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仇恨的美。
似乎那只猫变成了我或者我就是那只大狸猫。 “死了没埋的猫。”他的语气里充满着一种生吞活剥的欲望。
在简短的会面中,他安排我去干一件事,让我去逮那只“死了没埋的猫”,李保长说他的荣华富贵有千年,七个儿子是没有本领逮住那只猫的,就是富也只会活剥黄鼠皮,砰砰砰地放枪,用枪声来哄骗他。他说他要那只猫的活尸,让富来活剥猫皮看他敢不敢。那只猫如果变成死猫他要不要呢? 我领受了他的吩咐,但他没提我的粮钱。我在村外的路上琢磨着钱和猫和我的事。
接受了雨的冲洗的野草和庄稼,生长出了新鲜的颜色,香气恣意地飘到路的这面又飘向路的那面。走在香喷喷的路上寂寞的感觉就不会出现。路像勒在绿色大地上的一条发黄的弦,只要有生命走过,就会奏响音乐,路什么东西都可以走,包括风。不同的生命演奏出不同的曲调,心情不同的生命演奏出心情不同的声响,悲欢可以在这一条路上出现又可以出现在另一条路上。路上上演着的主调不是悲便是欢,相似的地方是外表不相似的地方是内里。路不论长短,都用每一寸土地连接着,只会交叉,绝不会重复。交叉时是生命旋转的重奏,假如生命可以重复而路一条就是一条,就像从这条路上出来还踏着这条路回去或者踏着这条路回去又踩着这条路出来这只仅仅是人的反复或者是生命的反复。重踏一条路,或在一条路上数次的替别人的事来往,人就会生出厌烦。讨厌的本该是自己,是自己的双脚和别人的事,人却要说成这条路是讨厌的。路是贯通心情的脉络,又是束手缚脚的绳子,因此,有时喜欢踩着它出没,有时又不喜欢踩着它出没。喜欢不喜欢就搅混了路与道的不同处。路是自然存在中的一种本质,道却是非自然的人所倡导的一种思想。道是由路传递的,路载着道。走在路上是平静的安宁的,走在道上就有了错综复杂的想法和说头。非自然的人的生命就不习惯走在路上,跟自然人的生命不习惯走在道上一样。
应该说那只猫走着它该走的路。
我走在路上,并不是为了获得温饱与安宁或者是她的爱,我在路上走也不是想希望活捉那只“死了没埋的猫”。
我走这条路是重温我以前留在它上面的甜美踪迹,我知道危险已在前面出现,重新在坚实的土地上走一回,我一脚踏出去,应该说以前的事情该做完了,让心灵自在踏实起来,放开手脚,让自己更加接近自己的路,于不太持久的平静中冲出危险。
早晨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路和长在路边的零星的小树,往前走不全是阳光的映照,偶尔也会出现一块绿荫。绿荫的出现对于路上行走的生命是极为重要的,就像一个人从开始至结束的中间需要休息和回味一样,绿荫是建立在路上歇息的小站。
在小站停留是最真实的存在。就是被别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话的。
路是无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不想浪费在路上,停歇就会多次出现。停歇不等于无路可走,停歇在路上是力量与目标的选择。重复是没有出路的,新的出路是重新创造的开始。
蜜蜂乱糟糟地飞行着,它们的眼中却没有我们眼中的路,就像我们无法看见它们的路一样。
我在路的这一头出现,他在路的那一头走来了。他面对着我走来。赖斯儿向我走来他空着肩膀,他从县城的方向走来的,但我不是走向县城去的。我们中间那棵小树的阴影映在路上,离他近一点离我远一点。我离它远他离它近,远近不是一回事,但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要存在的意义,但在那个树阴下说话是称心如意的。只要我放快一下行走的速度,我们就不会错过阴凉到别处去。
“借生,”赖斯儿说,他远远地挥起一只手跟我打招呼。
“你回来了又出去么?”他的脸色苍白,眼珠通红。“又打算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我们在树阴下停住,脚尖对脚尖,他不朝我这边走我也不朝他那边走。他又问:“又去做什么事吗?”
“昨天没回来今天果真回来了。”我说。
“今天回来昨天没回来。”他说。
“空了?”
“昨天没回来今天回来空了。”他的头低下去看了一眼树阴,就在树阴下蹲下了。他的确很虚空。
“你的人空透了。”
“我的钱也空了。”
“钱没空。”我说,他抬起头那双红叽叽的眼睛像淋上水的炭火。“那个****一夜要多少个板儿?”
“你现在去找她么?”他说,“我可没去找她。”
“你跟她在草窑里还是在店房里睡的觉?”
“我没去。”
“空了就要撒谎。”我说。我也蹲了下去。我和他面对面的蹲着,像皮货商在讨价还价。
“钱让溜娃子溜走了。”他说。他的指头抠着潮湿的地面。
“你说她一晚上得多少钱,我想去找她。”我说。我伸出一只脚将他在地面上抠出的一道道小渠沟抹平。
“我没花钱。”他说。他拍拍手,双手搭在膝盖上。
“那不可能。”我说。他如果不花钱会有一担瓦罐挑在肩上的。
“我们是平等的。”他说,“我在她上面一次她在我上面一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他的胳肘又垫在膝盖上,两只手相互搓。
“你为啥没买罐呢?”我说,我们的目光对到了一起。
“我不会跟你要钱的。”
“我是下苦的,我凭啥要给他赔钱呢。”
“你是保长的长工,他会日踏了你的。”
“只要钱我装着,看他怎么弄我呢?”他说,他的一只手从膝盖上伸出来吊在空里,另一只手又去抠地面。“我要把钱攒下把她娶回来。”
“挨打攒钱娶老婆,你娶谁呢?”
“光这些钱不够,还要请你帮忙呢。”他说,“我早就想好了,娶她非请你帮忙不可。”
“是谁,你说是谁,你说她是谁?”我说。我的心里有些吃不准,发毛。
“是远路上的一个寡妇。”
我们同时从地上站立起来,我扭着身子与他并肩走出树阴。那样子就像两个皮货商把生意说合了。
“你不是要去城里么,怎么又要折回去呢?”他说。
“反正是走。”我说,“你说的那个寡妇她住在哪里?”
我们的头相互扭动着。他的头转向我看着我说话时,他的面孔是阳的,我的头转向他看着他说话时,我的面孔是阴的。
“如果你帮我忙我说给你。”
“你要我帮忙呢,还是要把我装进你的鞋子?”
“那个寡妇和我茬口不错。”
“是个非常俊美的小寡妇么?”我说。我们的头阴阴阳阳地转动着,我们走到了村头。
“你没有见,羊群里来狼着哩。”
“我先去****的事,去逮保长家的大狸猫。”
“猫怎么了?”
“猫跑了。”
“猫为啥不能跑呢?”他说。我们停在堡墙下,我们从头到脚被堡墙阴去了我们的影子。
“你在城里就答应我,请我吃油饼的。”我说。
“走吧,”他说,“堡子里不去球了,我们先去油坊。”我们朝油坊走去,我们走出遮住阳光的堡墙的阴影,我们的身上又照上了阳光,我们又有了自己的影子。
“猫为啥跑了?”他说。
“猫咬坏了老掌柜的身上的二掌柜的。”
“嘿,油钱扁担钱罐钱都归我了。”赖斯儿说。他在地上蹦了起来。
“你认为猫可以帮你的忙吗?”
“谁帮忙都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他说。他拍打着缠腰里的钱。
“保长现在管不了油和罐的事了。”
“哎,三奶奶的运气来了。”他说。他用眼缝缝瞧着我。
“三奶奶能有你的运气好么?”我说。我盯着他。
他说:“该轮到我们交好运了。”
“放心去干你想干的事吧。”
“今晚就动身。”
“明早就圆房么?”
“她的婆家户大,事不一定顺利。”
“婆家的户大么?”
“整个红圈镇都是她婆家的地盘。”
“红圈镇?”我说,“红圈镇上的那个寡妇么?”
“就是开店的竹英。”
“竹英?”
“见过么?”
“她是一朵很苦很苦的牡丹花。”
“你认识?”
“我回来时住在她店里治的伤。”
“你总没有动她吧?”
“如果我知道你的心病害在她身上,说不定我会那么做的。”
“你就是知道了,你也不会的。”
“那不一定。”
“这是一定的。”
“照你这么说我是一张纸了?”
“你昨晚甩套绳了么?”
“给谁?”
“给三奶奶。”
我举起手去拍他,他撒腿就跑。他在我的前面朝油坊猛跑,我在他的后面追着,我们跑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