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慕寒《山水画意》
“重明？”重明两眼圆睁，看着淡定自若的百部上仙，嘴角抽抽道，“师父，您给我起名字，不会……有些轻率么？”
百部上仙皱起眉头道：“哪里轻率？你为重明鸟所化，便唤作重明，有何不妥？”一句话问得重明无言以对。重明略略思虑，似有几分道理。
“况且，我何时做了你的师父？”百部不无疑惑道，“既未答应，又未拜师，怎可称呼师父。”
重明闻言深深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言罢，目光斜斜，望着一脸茫然的百部。
“罢了罢了，”百部摇摇头道，“你既已拜师，我便无可推脱，你随我植草制药，早已是半个徒弟，又何必拘泥这繁文缛节。日后，尚免不了你如以前那般看护药田，是师是友，又有何分别。”
重明顿时感到心口微微温热，方知，看似再沧海桑田的变幻里，终究有着一如当初的不过寻常。
日光和暖，流云惬意，蛩鸣蝶舞，青草茸茸。
重明小心翼翼将玉罐中的玉石泉水轻洒于阡陌之间，细细弄理荒秽，如同以往无数年岁中百部上仙的精心。
百部上仙嘴角微扬望着重明，眸中满是赞赏与欣慰，悠悠道：“重明，歇息歇息罢。”说着便将一方洁白无瑕的绸巾递给他，略略侧头问道，“你随我照料药田这些日子，可曾悟到什么？”
正自擦汗的重明闻言不禁一愣，疑惑地看向百部上仙道：“师父此言何意？每日按部就班打理药田，又可悟得何事？”
“如今你已成仙，怎可似以往一心贪恋灵物，”百部上仙不紧不慢道，“我来问你，为何要悉心照料这药草？”
“自是因了药草抽芽长茎、开花结果，自然而已，”重明说完方觉百部上仙的话似有深意，迟疑道，“难不成，尚有别的缘由？”
百部上仙一边理着手中药草一边道：“你知冷暖饱饥，晓得照顾自己、关心友朋，怎不懂一草一木皆需关照。”抬首望向岩上相逐层云，续道，“物纵万殊，亦有所可有所不可，以此观之，物固齐一，并无贵贱好坏之分，你与这芝草，何来差等，哪怕一朝成仙，到底不过仙界一缕游丝，微若草芥、渺如尘埃。”
清风徐来，花香淡淡，重明颔首凝思，不多时，若有所悟道：“依师父所言，目之所遇不必强辩，若得一端却遗全体，当是无有所选，方不失万物之道。”
笑意渐展，百部上仙侧首看向沉思的重明，不吝赞叹道：“徒儿聪敏，一点即通，”想想又道，“既然如此，何以齐万物？”
一时沉默无言，重明依旧微蹙眉头、轻抿下唇，思虑许久，方抬首似笑非笑道：“自是关照万物如爱护本身，不厚此亦不薄彼，皆是尽心尽意，而此身，终究是万物之一，当以自然观之。”
百部轻捻银须，点头道：“如此一来，万物之间，可有动静相依？”
“动静相依？”重明喃喃重复道，又凝神静思，却是略有惭愧道，“还请师父赐教。”
清幽药香缭绕，百部上仙缓步慢行至草堂前，留下一路窸窣，站定后方道：“你知仙界外尚有凡间，与仙界的时时木盛花浓不同，凡间有四季更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亦是万物之始终，成山川草木、飞禽走兽和众多人族。故凡间之人，与日月相应、与天地相参。”
百部上仙微微侧身：“春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当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夏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当无厌于日、使志无怒、若所爱在外；秋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当使志安宁、收敛神气、无外其志；冬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当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去寒就温。”
言罢，百部上仙看向重明，只见他眉头紧锁，俊雅面庞上满是疑惑之色，还似有一丝倔强不肯，不禁微微一笑，转身正对重明，依旧慈霭道：“譬如那秋季，春生秋杀自然不过，既要免为寒气所伤，还需备下冬令阳气，静心平神、食酸饮甘，天干秋燥，尤其重于生津一节。”伸手指向草堂旁的几颗梨树，“这梨看似平常得紧，却可生津润燥、清热化痰，调以银耳、川贝与冰糖，便是消弭燥证的良方。”
重明慢步走到梨树下，望着雪白梨花，忽然想到什么，回首道：“师父，这良方，想必有名字罢。”他自是清楚，百部上仙的药方，不论是仙界的还是凡间的，都有着古雅之名。
“自然有，”百部上仙目光掠过如雪梨花，飘向天际，道，“唤作‘秋意浓’。”
“秋意浓，”重明低声喃喃，忙又问道，“师父，这‘秋意浓’既是凡间秋季滋补之方，于仙界怕是无用罢。”
百部收回悠远眼神，眸中蕴含五分欣赏、五分无奈，看着重明，耐心道：“仙界与凡间，可有差分？”
重明立即心领神会，两颊微红道：“是徒儿愚钝了，凡间与仙界，本就一体，况这凡间药草，着了仙泉已成仙草。仙界纵无四时，亦有天地阴阳，到底与凡间别无二致，‘秋意浓’于凡间是秋时补方，在仙界不过要依仙家身子罢了。”
“哈哈哈，”百部上仙忽然大笑起来，尚沉醉思索中的重明不禁吓到，听得百部上仙语调愉悦道，“芝草自有性，用心方知晓，你且好好照料罢，今日起，所有药田就由你浇灌仙泉、拔除杂草，成熟的药草记得及时收好。”
重明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转头看向蔓延至山脚的药田，心下暗道：“玉兰谷虽是不大，但这药田起伏连绵却是不少，如何日日都照顾得周至。”不暇多想，便走回茂盛药田。
金乌升落，天光流转，山水依然。百部上仙不理药田，除了专心制药，便是练剑，独留重明打理药田。
这日，重明两臂展开，仿如曾经羽翅，轻轻画弧，指尖带起纯净玉石泉水飞起飘散，滴滴晶莹、颗颗含光，若三月春雨润物，无声洒下，本就青翠欲滴的药草似更清冽几分。
望着草堂前稳重舞剑的身影，重明眼中难掩歆羡，和深深落寞。他晓得，纵然许多仙家研习掌法拳法，抑或用那莫名其妙的兵器，可长剑仍旧是仙界最为看重的兵器，凡是仙家大都会些，不过有着深浅高下的差分。算算时日，重明成仙也已很久了，百部上仙教与自己的就是医理药理，于剑法，从未言及一语，倒是对浇水拔草这等无趣之事，很是上心，每每问询。重明虽有所失望，却自是不敢懈怠半分，收回思绪，默然洒散泉水，将对剑法的好奇与渴望悄然埋在心底。
一阵微风掠过，百部上仙轻轻落在重明身旁，重明忙恭敬作揖道：“师父。”
百部右手反手握剑，左手捻捻银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所玩味道：“今日起，你除却照料药田，还要跟从我学学剑法，至于学得如何，就看你的悟性了。”
重明难以置信地抬首看向百部上仙：“师父，师父肯教我剑法？”忽觉不妥，重又颔首道，“弟子谨遵师命，”略略犹豫道，“弟子知初学剑法，当先练练基本功夫，不知师父是让我蹲马步还是冲拳。”
“你竟记下了，”百部上仙笑意渐浓，平静道，“不必了，这些日子里要你浇灌药田、清理杂草，便是要你想方设法学会用自己的仙力，亦是要你静心沉气，事虽不同，意却相近，毕竟，万事万物本无差等，这回懂了？”
重明微微一惊，怎么也料不到看似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有着这般深意，还未来得及答一句“懂得”，就听百部上仙道：“既然如此，就从仙界的入门剑法学起罢。”
百部上仙言罢，左手捏个剑诀，右手轻托长剑，口中宁静悠远的声音仿如天来：“起手式，名曰‘混沌初开’。”手腕翻处，长剑一转，从右向左在胸前缓缓画圆：“第一式，‘乾坤始奠’。”
曾经多年为仙鸟，纵然不能言语，重明早已对仙界诸事熟稔于心，知此时旁观剑法，不仅仅是走马观花，更是以记下多少分辨仙质如何。饶是如此，重明仍旧专心注视百部上仙的一招一式。
“第二式为轻清上浮，第三式为重浊下凝，第四式为日月五星，第五式为天地与人”，百部上仙身子腾挪辗转，剑光明亮流泻，不缓不急如淙淙山涧，滋润无声。“第二十五式为云出无心，第二十六式为阳春有脚，第二十七式为冰山易尽，第二十八式为天壤相悬，第二十九式为雨旸时若，第三十式为天地交泰。”
百部上仙反手收剑而立，鸭头绿色衣衫轻轻飘动，映衬斜斜日光，隐隐泛着安谧流光，侧头问道：“重明，可曾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