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良山,荦确延岱宗脊脉;浩淼水泊,波澜接黄河源头。千秋云走,万里风飙,盖凡河岳阔峻、草木萧森之地,必有万千气象在焉,所谓水土养人,斯之谓也。
脚下江海滔滔,天阔云低,密林深处马嘶鹿鸣,鼓响震天,遗君勒马执鞭,立于崖上。风撩起乌发飘扬,紫袍烈烈,结实的肌肉紧紧裹在衣衫下,宛如一只鹰隼,翱翔天际,栖于劲松。
“主公,仍城传来消息,伯熠今日在院中赏景时头痛欲裂,昏倒在地,孔夫人急急传召了卜正。”
一个男子跪在他身前,禀告着刚刚送到的消息。
“看来很快就可以回去了……”遗君远眺崖下连天江河,目光悠远。
一回府,齐就被人领着,去了祠堂受罚。强迫自己无视他可怜巴巴的小脸,沈艾跟着盛来到客房,奴仆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蓝衣,尺寸略宽,但裁剪还算精细。
换衣服的时候,沈艾才发现这次的无妄之灾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一下,肩上和脖颈上都拉出了几道鞭痕,险险没伤到脸,连早已开始愈合的胳膊都渗出血来了。
她草草把衣服换好,就打算向盛告辞。
询问了下奴仆,沈艾来到后院,发现盛正在练剑。
说起来,沈艾从来没有真真正正见过盛使剑——
无论是初相识时,他借用她手中的剑,婉转地指出她的缺点,还是在月夜下谆谆教导,陪她过招示范。都是随意挥就,顺手拈来,不过几招,早已足够让人贯彻了悟。但每当还想要看得更多的时候,迷得人想走进去,在这个广袤玄奥的世界里痛快畅游时,都会发现已经中断了。
盛并没有因为草木皆可为剑就把剑弃之不用,日常无论起卧,都还是随身携带。修长的手指捏在白玉兽身上,撩刺抹挑,剑法仿佛发乎自然,又是沈艾从来没有见过的精妙。
动乎如星河倒挂,飞仙追月,一涧清光断危岭;静似柔纱笼花颜,残红轻吐,万里杜鹃啼素女。
沈艾深深陷在他一跃一挥的动作中里,目不能移。她感觉心脏仿佛像被炙热的熔岩烫过,迷失在瞬间窒息的悸动中。
她痴痴看着那人,身形翩如碧柳,发丝轻抚,衣袂翻飞,在皎洁的月光中舒卷跃动。深邃的五官如同手中出鞘的利剑,带起漫天落英,却分毫不损,仿佛在玩耍嬉戏,锋利而温柔。
平素温柔的眸子,如今无悲无喜,像佛前一块历尽红尘的玉石,眼中只有剑,剑中只有人,恍若即使天崩地裂,海枯山移,都能用剑尖舞出一个光明坦荡的世界。
当月上西山,盛的剑势收住。他好像才意识到沈艾也在这花园里,看着他走来,墨蓝的眸子晦暗不明,沈艾的心好似又开始鲜活得跳动,而且越跳越快,仿佛要渐渐失控。
发现沈艾脖颈上的鞭痕,盛微微皱了皱眉头。
“银月莽撞耳,整日与齐打打闹闹,没个消停。”
他正想带沈艾去上药,却不小心碰到沈艾受伤的胳膊,沈艾“嘶”地一缩,才想起来要来告辞的事。
可惜站了一会儿,伤口不但没有自然愈合,血还慢慢晕染到了外面的衣料上。蓝衣和葛衣不同,颜色染在上面很明显,今晚的月色特别明亮,看得更是分明。
于是沈艾告辞的话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就被盛逮了回去。除去外衫,露出胳膊开始上药。
依旧是上次那种墨绿色的药膏,之前上完药后,盛就把盛药的陶瓶留了下来。但沈艾宁愿去问其他食客要一些止血生机的草药,都不愿意再涂这个让她痛不欲生的东西。
这也是她一发现伤口裂开,就马上想到要告辞回府自己处理的原因。随着包裹伤口的布条被盛一点点解开,有些泛黑,形貌与墨绿色药膏完全不同的药末就混着出血的伤口露了出来,看起来血糊糊一片,惨不忍睹。
意识到药有所不同,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沈艾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只感觉那目光仿佛让她脸上一阵发烫。
这时,盛也发现药膏一拿出来,沈艾就不禁抿着粉色的嘴淳似乎微微有些颤抖。回忆起她上次有些过激的反应,盛轻轻一笑,一手搭在了她没有受伤的手掌上。
“莫惧。不会很痛的,我会轻轻地,一下就涂好了。”
宽厚的手掌仿佛有一种力量,薄薄的温暖从手背上传来。自来到这个世界后,无时无刻不要为自己的小命担忧,自我鞭策,沰妪不是个善会柔情小意的人,似乎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手这样被盛握着,如同有一种被人珍惜呵护的感觉。沈艾回望过去,别扭地点了点头。
“快涂吧。”
事实证明,感动是一回事,药膏涂上去真的很疼。一只手被盛紧紧握在手里,挣扎不得,沉默的气氛不由使她想起上回的羞赧与尴尬,沈艾开始没话找话聊。
“我方才见,君的剑术确实非常高超。君不是说,早已草木皆可为剑了么,却为什么还要时时把剑背在身上,一刻不曾放下。”
“剑名流光,长约三尺,乃我师成之日先生所赠。善剑者,我之为剑,剑之为我,剑不复在,我之焉存。”
他的说法与沰妪当初对她的教导很像,剑是一个剑客的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把剑随时带在身上,一方面确实是为了与剑朝夕相处,能加深对剑的熟悉感,更好掌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一种信仰,剑术大成的人,毕生在追求一种人剑合一的境界。
盛在剑之一道上,走得很深,也走得很快,固然是因为他天资不凡。同样,也正是因为他则无旁骛,一刻不曾松懈,才使他年纪轻轻,就达到了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看着盛深刻成熟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不管冬暖夏凉都在树下孜孜不倦地舞剑的缩小版身影,沈艾忍不住露出一笑,一时倒忘了前一秒还在遭罪的胳膊。
古代的人普遍早眠,待旧伤处理好,天色已经很晚了,侯府早就关门。伤了一条胳膊,想翻墙都不可能,沈艾只好在盛的府中留了一宿,第二日盛出门办事的时候,顺道把她送了回去。
只是没想到,一大早侯府门前就热闹得很——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扯开衣衫,躺倒在地,痛哭大骂,好几个看门的仆奴都拿她毫无办法。周围围了好几圈的人,一个个都在好奇地看戏。
一开始,沈艾只觉得滚在地上的人有几分眼熟,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个横蛮无状,不顾丝毫仪态的泼妇正是上次来找过沰妪的亲戚。
只见母妪满脸涕泗横流,一面痛哭,一面大喊,“没有天理啊,但得了富贵,便忘了自己亲戚。连血亲都抛在脑后,这样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没有见到她的儿子,但上次跟在她身边的小孙子这次也跟了过来。那个年轻人措手无策地正站在一旁的人群中,满脸尴尬。沰妪站在府门里,气得涨红了脸。
这时,似乎是看得周围的人都拿她毫无办法,目妪胆从心生,矫健地爬起,像站在府门中的沰妪扑了过去。
几个家仆一下反应过来,见她居然扑到府里,几人不约而同地把木棒往前一叉,形成一个架子,把她叉了出去。
目妪“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来。那几个家仆见她不识趣,紧紧地跟了上来,齐刷刷举起木棍就往下拍!
目妪年纪比沰妪还稍长,足有六七十,这一棍拍下来,半条腿就要恐怕就要迈进土里了。这此时,她的孙子扑了上来,护在她身上挡了好几下,沰妪也及时开口阻拦。
“几位丈夫且慢,这泼妇是来找小人的,小人没有及时制止也有责任在身。如今被丈夫挡了回去,已得了教训,谅也不敢再来侯府撒泼,望几位丈夫手下留情。”
几个家仆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只见目妪被这么一摔,又受了惊吓,只是径自掩面痛哭,她的孙子倒还算醒目,连忙也开口求饶。
沈艾知道这次闹到来侯府门口,事情不可谓不大,若是处理不当,传到遗君耳里说不定通通都落不得好,她赶紧走了上去。
“侯府门前岂容拉拉扯扯打打闹闹,与这等泼妇计较,忒地有失身份,还不快把门关好,回府中去。”
凌厉的眼神扫过,众人不由低头,几个奴仆深以为然。见是二等食客,便不再理会门口的目妪,草草把人群一驱,门就关上了。
冷静下来,沈艾也对目妪此番作为有些奇怪。按理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怎么也不应该这么沉不住气才是。她扶着沰妪回到东院,给她倒了杯水,听她细细道来,才知道原来这回是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