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林馥闲来无事,同燕榕坐在驿馆之中对弈。果真如林馥所言,先后来了两批人,奉了珠宝器物求见。
林馥只命鲁思远接见北齐官员,并不亲自相见。
燕榕不由问道:“你不见迟玉也便罢了,怎么连鲁媛也不肯见?”
林馥捏着一枚黑子道:“她还会再遣人来。”
“我觉着你这几日神情恹恹,倒似是生出了几分辞官不做的心思。”燕榕关切道:“可是因为父皇当日那一句戏言?”
听闻皇兄出生之时,父皇欢喜不已,抱了他满怀道:“吾之长皇子!”
而今小儿燕泽出生,父皇喜爱孙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那句“吾之长皇孙”实在教燕榕吃了一惊。
“父皇无心之言,想来皇兄也不会放在心上。”燕榕宽慰她道。
“太上皇是否无心,我并不知晓。”林馥忽然以衣袖将案上的黑白子尽数拂去,而后抓了一把黑子落在棋盘之上,“可陛下步步为营,已到了最后一步。”
燕榕无法理解皇兄那般阴沉的心思,只见林馥指着棋盘道:“这些黑子,乃是天下芸芸众生。”
她又取了一枚白字放在近前,“白子便是凰儿。”
“陛下数年的心血,乃是将凰儿送到对面。”林馥以手指向黑子之后的大片空白,“可是黑子众多,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林馥说罢,又取了三颗白之于掌心,一颗一颗地落定,打乱了一片相连的黑色。
“第一枚是是陆景岫,于男子科考的旧制当中脱颖而出。”
“第二枚是我,于士族门阀的夹缝之中,登临万人之上的高位。”
“第三枚……也是最后一枚,乃是胭脂公主,她将要成为南境诸城实至名归的王。”
燕榕木然地盯着棋盘半晌,听她这样一说,皇兄这几年来不声不响所为之事,可不就是眼前的小小棋盘?
如若有朝一日凰儿一登大统,是否会如母亲迟悦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是否会遭遇北齐当日的血腥屠戮?
而今朝中女官遍布,凰儿的婶婶是丞相,姑姑掌握着半壁江山。纵是有朝一日女帝登基,也是水到渠成……
“你何时洞察了皇兄的心思?”燕榕问道。
“他破格提拔我为太傅之时。”林馥道。当今天子破例做下许多前人不敢为之事,便是胸中掩藏着前人所不敢想。
“小主公从来不是被当做公主来教养。”林馥道:“我自幼入宫伴读,父亲便教我们一起读书,她所学所想,乃是帝王之策。”
可惜天不遂人愿,纵然先帝想要将万里江山留给唯一的女儿,偌大的北齐却容不得一个女子登基为帝。而年轻的南楚皇帝,反而思虑得更为深远,他将斩去女儿成长道路上的一切荆棘,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带着她俯瞰万里沃土。
燕榕隔着棋盘握住林馥的手道:“既是已到最后一步,你当如何打算?”
“待我们离开赢都之时,我会命葛慧带着泽儿往碧海城而去,恰好你也想回碧海城。”林馥思索了一会,又问:“殿下是否舍得明城的屋舍美宅?”
“屋舍终究只是冰冷的屋舍,你我在何处,家就在何处。”燕榕一想到日后天高海阔,不由彻底放松下来,“总算能有一处自在之所,不必每日规矩地上下朝。”
林馥知晓他比谁都盼望这一日的来临。只听鲁思远忽然在外扣门道:“殿下、丞相,有贵客造访。”
燕榕未曾想到,十余年未见的玉屏郡主亲至驿馆。想来年少时候,他还以为皇兄与鲁媛有过一段情谊。而今再见,她早已不是当年爱笑的少女,举手投足间既威仪又妩媚,反是教燕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鲁媛大方上前、拂袖而坐,自有一派风流气度,“数年未见,庆安王别来无恙?”
燕榕笑道:“数年未见,你倒是如从前一般。”
“再不复少年时光。”鲁媛一边微笑,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只卷轴,却是明黄的圣旨,“其实我今日前来,乃是面见王妃。”
她径直将圣旨往林馥面前推了些许,“管氏将门虎女,果真名不虚传。想必王妃这些年也如我一般,虽然身在山重水复之外,午夜梦回之时,也无不泪流满面。”
林馥轻轻打开那卷轴,其上已经落了北齐天子的玺印图案。这是一封普通的诏书,却又是她十余载也不敢念想的公道。管佟谋逆之案,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鲁媛见林馥目光如水,似有动容之色,却是笑道:“听闻我鲁氏全族承蒙庆安王夫妇之恩,此番我也不过是投桃报李。”
鲁媛说罢,又命左右抬了两只沉甸甸的木箱上来,而后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燕榕不由抬眼望去,也不知里面是何等金银珠宝。
“王妃也知晓一个女人背井离乡之苦,若是不能在陛下与朝臣面前说得上话,我与皇儿的性命休矣。”鲁媛一脸悲戚道:“还望王妃体恤我一介女流,代我劝谏南楚皇帝陛下,早日归还金川城。二弟鲁恒、以及鲁氏百余族人,誓当追随陛下,忠心不二!”
及至鲁媛走后,林馥才缓过神来,“这位玉屏郡主,当真是个人物。”
“谁说不是。”鲁思远道:“当年郑国公还在时,说阿媛若是男儿,族中无人能出其右。”
鲁媛聪慧,知晓取舍金川城的决定权在林馥手上,故而以平反管氏全族来投其所好。而后再以女子身份示弱,教林馥感同身受。所谓商贾的最高境界,并非明晰双方的买卖关系,而是报着与对方同舟共济的想法,鲁媛恰好是这样一个人。
燕榕也不由腹诽,鲁氏族人皆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他踱步至两只硕大的木箱之前,信手掀开来看,只见眼前明晃晃一片,闪得他头晕目眩。木箱之内,赫然是整齐罗列的数百根金条。北齐贵妃,竟是明目张胆地贿赂南楚丞相!
“如何处理?”燕榕问道。
林馥看了鲁思远一眼,却是笑道:“两箱金条我收下了,可是此事瞒不过陛下,鲁大人即刻上疏一封、禀报圣上。”
“我没看到。”鲁思远连连摇头。纵是亲眼看到丞相收受贿赂,他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何况是族姐阿媛与丞相私下往来。
“鲁思远。”林馥直呼其名,吓鲁思远他魂飞魄散,“你首先是南楚使节,而后才是北齐贵妃的族弟。今日的上疏,你必须写。”
鲁思远欲哭无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丞相逼着他上疏弹劾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