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燕枝忙着返回宁远城,却听闻三哥与三嫂要一同北上,去往北齐赢都。自从南楚派遣使节去往各国以来,的确少不了一番交通往来。而往常往返楚、齐两国的乃是鲁思远。
直至今日鲁恒来向她请辞,燕枝才知晓便是连鲁恒也要一同北上。加之先前听到些风吹草动,说鲁恒的长姐在北齐宫中甚是受宠,又生下皇子迟亮,已然威胁到北齐太子的地位。
燕枝不由感叹,“追随皇兄的女子,前路甚是宽广,先前那颜柳小姐做了连江城主,而今看来,玉屏郡主恐怕是要登临后位了!”
“这话若是传入皇嫂口中,皇兄定然绕不得你。”燕榕提醒道。
燕枝吐了吐舌头,却是好奇道:“三哥是要陪三嫂回娘家吗?”
林馥乃是当年逃出赢都的唯一活口,哪里还有家可还,此番他陪她北上,连衣锦荣归都谈不上。只是当日狼狈出逃,今朝能够堂堂正正重返赢都,也算了却心愿。
自明城出发、行至连江城,再乘船抵达临岸的白水城,而后一路向北,便到达了赢都。林馥细细想来,她离家至今已近十二载,距离赢都越近,她便越是踟蹰不前。马车之外是亘古不变的青石城墙,当日她出逃之时,手上沾了数条人命,也不知入了夜是否会有恶鬼来索魂。
遥想她离京那一夜,赢城火光冲天,沈钊穿着不合体的甲胄,立马横枪于赢都北门。
他对她嘶吼道:“你走,一辈子都别再回来!”
而今她却是回来了,可是自从筑城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沈钊,也不知他那孩童般的身躯之中,是否如她一般承载着厚重难以忘却的过往。
她是管氏的小女儿,为保全性命,扮作男子模样整整十载,而今再回赢都,却是着了南楚女子喜爱的齐胸襦裙。数载之后,赢都倒是一如往日,老人与孩童好奇地临街张望,阁楼上的少女偷偷将花窗掀开一条小缝。
但见有女子于寒冬一月着了裙装,丝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露出半截纤细的脖颈来。
偷窥的少女以团扇遮面,一边惊叹与艳羡,一边却是嘲讽道:“女子抛头露面也便罢了,这般衣不蔽体,到底是短缺了教养的。”
林馥堪堪抬头,恰好与那少女对视一处,惊得她丢了手中的团扇,关了花窗躲避了起来。说起来这位从南边来的女子,倒似是娘娘庙中的瑶妃娘娘呢!
从赢都至明城,不过短短数日即达,林馥却走了十余载才得以还乡。管氏旧宅早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因着当日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便是连一处坟地都不曾有过。唯独城郊有一座百姓供奉的娘娘庙,香火异常兴旺。庙**奉的娘娘,乃是林馥的长姐管宁,是为北齐瑶妃,于她逃离赢都那一夜香消玉殒。
鲁恒没有功名在身,此番不过是随行而来。想来自长姐北嫁之后,他与她也有十二载未见。长姐来信之中,时常劝他莫要被一时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包羞忍耻方能成就前人所不能及之功绩。
鲁恒蛰伏数载,总算教全族不再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而今族中子弟大都重返仕途,他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长姐口中“前人所不能及”之功绩。可是在小户制盛行的南楚,纵是郑国公的庇佑已经不在,鲁氏子孙依旧能够顶天立地。
南楚与北齐素来交恶,而今南楚庆安王与丞相亲至,倒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只是南楚丞相不是旁人,乃是当日北齐管相的小女儿。古人云南橘北枳,十余年前遭受灭门之灾的管氏,竟然生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女儿,当真教北齐一干老臣唏嘘不已。也只有南楚那位不拘一格的年轻帝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任女子为相。
南楚使节既至,则由北齐礼官相迎,而后安顿一行人于驿馆歇息。晚饭之时,燕榕头一次在饭桌上看到了北人所食元宵,果真与南境的汤圆不同。
林馥见燕榕一口气吃了数颗,不由笑道:“此物甜腻,当心夜里难以消食。”
燕榕不以为意,反而盯着她的眼睛道:“入了夜还不是得吃?”
一同用膳的鲁思远不明所以,也不知丞相为何难掩尴尬之色。恰逢兄长自外面来,捧了一只娇小的幼犬在怀中。
林馥见着那幼犬反是笑了,“此乃赢都贵女冬日取暖的袖狗。”
鲁恒点头称是,他初至赢都,见京中贩卖小狗者甚众,大都是白白软软,若雪球一般。因为北齐入冬严寒,纵是燃了火炉,亦不能缓解手脚冰冷之苦。故而富贵人家养了娇软小狗,冬日里抱在膝上取暖。
燕榕明白鲁恒对小妹贼心不死,却是泼了一瓢冷水道:“小胭脂不会因此高看你一眼,你不必多此一举。”
鲁恒的脸色变了变,而后笑道:“不瞒殿下,我已决定自请尚主。”
燕榕诧异道:“你凭何以为皇兄会应了你?”
“若是陛下没有此意,也不会派遣思远至北齐为使,更不会命我随行而来。”鲁恒道:“陛下既然想要与北齐交好,便会抬举我的地位。”
燕榕不由想起,林馥昨天夜里还伏在他耳边道:“圣上心思向来难测,此番派遣鲁恒与鲁思远一同北上,恐怕有拉拢提拔鲁氏之心。”
林馥说,玉屏郡主鲁媛乃是天子故人,而今的北齐宠妃,其子迟亮最受北齐皇帝喜爱。可鲁氏从前是犯上作乱的叛逆,而今的鲁氏族长也不过一介商贾,鲁媛若想更上一层楼,须有一个强有力的娘家。而鲁媛今后可以倚靠的,唯有弟弟鲁恒,只有当鲁恒拥有足够强大的地位与财力,才能教长姐立于不败之地。更何况鲁恒是楚人,北齐皇帝自然也不会有外戚干政的顾虑。
一旦鲁媛得志,同样也提高了南楚鲁氏的地位。鲁恒将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商贾,而是北齐储君的亲舅舅。皇亲国戚自请尚主,又有何不妥?
燕榕索性放下箸,便是碗里的元宵也教他提不起半点兴致,“你对我妹妹,到底怀了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
“人生来不能选择父母,可我偏是郑国公之子。”鲁恒盯着他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不智。”燕榕神情肃穆。
鲁思远在一旁偷听,只见兄长一派端人正士之风,偏偏在怀中还抱了一只睁不开眼的幼犬,那模样别提有多滑稽。说起来……自从兄长瞎了以来,哪里还管什么智不智的?
鲁恒抚摸着怀中的小犬,道:“我真心爱慕公主,望殿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