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知晓妹妹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要去宁远城,先前代皇兄主政之时,她每日忙碌到不曾有闲暇胡思乱想。而今空闲下来,便又如先前那般忧伤终日。再这么下去,迟早闷出病来。皇后见燕枝神色恹恹的模样,却是牵着她的手道:“公主切莫着急,我今日便同他讲。”
燕榕又想,陆景明曾在宁远城居住生活了数载,若是燕枝此去睹物思人,又同先前那般要出尘绝世可如何是好?他全然不同意妹妹一人远赴苦寒之地,刚想要劝阻,却被林馥轻轻挽住了手臂,她难得地靠在他肩上道:“今日有些倦了。”
见她形容疲惫,燕榕便率先向皇嫂请辞,而后带着林馥往府邸而去。回府的路上,她才揪着他的耳朵,道:“若是你我生了个女儿,岂不是得被你管束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皇嫂面前,多谢王妃留得一线情面给我。”燕榕笑道。他知晓妹妹早已不是孩子,却总是忍不住替她操心。
“我离家之时,只有十六岁。”林馥道。父母之于女儿,大都管束得紧,生怕在外抛头露面得久了,被品行不端的男子骗了去。可若是不曾与男子相处,短缺了识人的经验,日后又哪能与合适的人成婚?
即便是民间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也可自由择婿。不论是上元节、上巳节,还是七夕节,都可在外与男子相会。而公主早已成人,怎么就不能选择自己喜爱的人?
父兄予以公主的关爱,究竟是当真替她着想,还是自以为为了她好?若是一个出生于贫苦之家的女子,每日连温饱都困难,自是没有闲情逸致考虑出尘绝世。可是当她拥有财富、美貌、地位之后,便会渴望吃饭穿衣以外的需要。
我是谁?我从而来?我将去往何处?
林馥漂泊在外、流离失所的那些年,自然也无暇顾及这些。直至前几年安定下来,每每午夜梦回,便会不停地问自己,人生而为何?
不是沉浸在亲人已逝的悲痛中无法自拔。
读书习武何其辛苦,可少时的努力并非为了装点门面,而是学以致用,承父亲之志,为管氏一族正名,给更多的人平等入仕的机会,创造一个人民富足的太平盛世,教天下之人再不遭受她与小主公那般之苦。
她须努力实现完满的一生,才能配上起当日所受的苦难。
燕榕将她搂在怀里道:“眼下的生活,可在你的意料之中?”
“实乃意料之外。”她也曾想过一人终老,谁知兜兜转转,却与他纠缠不休。
林馥感叹道:“谁想有了孩子之后,却是越发渴望安定。”
“早知一个孩子能教你死心塌地,我当年……”燕榕思前想后,当年的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哪一回不是被她收拾得满地找牙。
“当年如何?”林馥问。
“当年也不敢将你怎么样。”燕榕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却是亲吻着她的鬓发道:“再说你从前一心想着迟悦,哪里肯多看我一眼?”
“这样一件小事,教你醋了这么多年?”林馥笑问。
“而今我可是替代了她?”燕榕反问。
“我从前担心小主公嫁错了人,而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既是她已安定下来,我自然不会再跟着她。”林馥只是盯着他笑,“可你不一样,你要一辈子跟着我。”
“王妃这般深情,实在教本王受宠若惊。”燕榕不由去寻她的嘴唇,“来,教本王好好亲近一番。”
“又压我肚子!”
不过须臾之间,方才还温柔缱绻之人便是一掌击在他胸口,教庆安王半天没喘过起来。这女人是骗子,孩子才是她的亲孩子,夫君不是亲夫君。
当日下午,天子忽然同意燕枝公主离京南下,由百名神行骑护卫而行。皇后担忧她的起居,又命杨桃出宫同行。杨桃从未想到,这般天大的好事会落到她头上,一连笑个不停。
燕枝见到杨桃那般欣喜的模样,莫名觉着心上发酸。杨桃要去会心上人,故而欢喜。可她却是以未亡人的身份去看他,阴阳两隔、天各一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因为宁远城临近雪山,十月已经足够严寒,燕枝便是连越冬的衣物都已准备妥帖。
从前出宫玩耍之时,凰儿总是抱着她的腿不准她走,而今要远行数日,凰儿却只顾着与小驸马玩耍,只是叮嘱她道:“姑姑早些回来!”
燕枝抱了抱她,方觉女大不中留,家中的小侄女儿都要嫁人了。
待她上了马车,眼看着街景慢慢远去,才觉察到已经彻底离开了生长二十几年的明城。她与几位兄弟不同,没有封地为王的本领与机会,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唯有母妃的故土虞城。
因为午后出发,未曾行至百里,天色便已昏暗。杨桃挑了帘帐向外张望,“公主殿下,我们今夜先去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再继续南行可好?”
“驿馆?”燕枝不由诧异,“出门在外,难道不是宿在客栈?”
杨桃不由想笑,“平头百姓才住客栈,公主莫说是要住驿馆,便是要住在各位城主的官署,楚境之内的官员也不敢不让。”
幸得天色暗淡,燕枝面上的绯红也未被杨桃瞧见。堂堂一国公主,每日只读些市井小说,连出门在外走驿道、住驿馆都不懂,当真羞死人也!
燕枝赶在杨桃之前挑了帘帐,早有人侯在马车之下,递了手臂过来。燕枝正准备扶着侍卫的手背下车,却被人结结实实地握住了手。
不论是侍卫、宫婢、宦官,都只能以衣袖遮了手臂,不可触碰她的肌肤,何人这般无礼!
燕枝当即高声道:“大胆!”
一声“大胆”,却是教那大胆之人忽然收了手。燕枝的一只脚已经迈下马车,突然失了重心,“扑通”一声便落了地。
“殿下!”杨桃惊慌失措地跳下马车,但见公主极其狼狈地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脚踝,圆睁着双目怒叱道:“余阳,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每次都与我不痛快?”
“在下不敢。”余阳道。他方才不过是好心扶她下车,谁知忽然激怒了她,自是要知趣地退到一边才好。哪知这位是个扶不起的公主,你扶也不成,不扶也不成。
“你为何要跟着我?”燕枝问。
“我并非跟着你,只是恰好回家,顺路而已。”余阳答。
他的家本就在宁远城,说是顺路倒也不假,可是为何没有人告诉她,她一路上要与这般傲慢自大、满身铜臭的无耻之徒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