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小妹侧脸之上一片红肿,燕榕恨不得当即冲上前去,一脚将余阳踹出宫中。可他又想起林馥所说,燕枝自幼受父兄疼爱,不曾见识人间悲欢,故而时常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并不顾及他人。可她毕竟已是成人,身为兄长也不可能爱护她一辈子。
燕榕强忍着愤怒,一连击掌三次,而后便有暗卫跪在近前,唤了一声“殿下”。
“余阳先生可有殴打、虐待公主之举?”燕榕问。
那暗卫想了一会,道:“不曾殴打,只是先生昨夜不愿与公主居于一室,就将她赶出了卧房。”
燕榕又气又怒,这余阳胆大包天,竟是连夜将小胭脂丢在室外……可若是他敢与她共处一室,当哥哥岂不是更加生气。
但见燕枝脸上一阵绯红,连忙躲在燕榕身后道:“你别问了。”
燕榕却是又问:“公主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燕枝心道:她本就是故意撞了门柱,一来是逃离那怪人的视野,二来是教他吃些苦头。
但听暗卫道:“自己撞的。”
余阳颔首,但见公主殿下正躲在哥哥身后,懊恼地跺脚。
燕榕听罢着实觉着过意不去,却是捉了燕枝的衣袖道:“向先生道歉。”
燕枝红了眼道:“我没有错,为何要道歉?”
“诬蔑先生清白,还说没错?”燕榕问道。
从前只有皇兄一人凶她,而今连三哥也变了,坊间小说果然不假,娶了亲的男子再也不顾骨肉亲情,只顾着对自己的妻子好。
燕枝从小到大,也不曾在外人面前丢过脸,一时觉着委屈至极。所谓生不能同室、死不能同穴,不能同喜爱的人相守也便罢了,哥哥们竟也已弃她而去,再不将她当做珍宝一般呵护。
什么天家公主,还不如一介平民来得痛快!燕枝想到此处,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哭。
那暗卫觉着自己许是说错了话,一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燕榕心道妹妹果真是孩子心性,说哭便哭,丝毫不顾场合时间。他连忙命暗卫退下,而后对余阳道:“我教你将她活蹦乱跳地送回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余阳尴尬道:“总归是喜怒哀乐俱全,好过昨日状若痴呆的模样。”
“你说我妹妹状若痴呆?”燕榕冷笑。
“口误,殿下息怒。”余阳面上赔笑,心上却道:分明就是呆若木鸡。
凰儿正在午睡,忽然睁眼道:“小姑姑回来了!”
便是连凰儿也知晓,宫中最爱哭的便是小姑姑。
皇后只觉那哭声甚是响亮,从永泰殿一直传到坤明宫,也不知是何等伤心事,教她哭得这般惨烈。
皇后连忙起身,想去永泰殿探望一番,却被抬步入内的天子制止道:“自陆景明去后,她便一滴眼泪也没有,今日便由她去。”
皇后叹息一声,“过去几个月都不曾哭过,今日倒是怎么了?”
“小胭脂自幼众星捧月般长大,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便是当日父皇赐婚,也是说不嫁便不嫁。唯独在陆景明面前,全然没有得到半分回应。”天子道:“陆景明故去,她既伤心、又不甘,便是当日要出家,也是因为心存不甘,而非看破世俗。”
“可今日突然嚎啕大哭,也实在反常。”皇后蹙眉道。
“余阳不过是撕开了她心上脆弱的一道裂痕,教她觉着委屈无助,故而嚎啕大哭起来。”天子道。这便也是余阳的高明之处,将燕枝突然安置在一个陌生的屋舍,她心中所想更多是忐忑与恐慌,哪里还会想着遁入空门。她必然不会再如先前那般不问世事的模样,而是一心想着逃离令她不安之地。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哭喊,教林馥的瞌睡散去了大半。她正准备去殿外晒晒太阳,便听沈通前来禀报,说圣上请王妃去坤明宫议事。若是沈通禀报之时唤她“太傅”,多半是有公事,若是唤她“王妃”,则是私事。
她今日在榻上休养了半日,也该出去走走。尚未来到坤明宫,便看到双目与脸蛋俱红肿的燕枝公主。她一见她,立即捂住脸道:“嫂嫂莫要看我!”
看都看到了,捂也没有用。林馥笑着拉下她的手道:“这般捂着脸,就不怕撞到墙上?”
此刻她尚有几分狼狈,一双眼仁却清亮得很,并非昨日死气沉沉的模样。林馥道:“来,随我一道去坤明宫。”
燕枝“哦”了一声,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握住她,只觉小嫂嫂掌心有茧,并不似凡俗女子那般娇软可人,可三哥偏是喜欢她到无可救药。
千百年来的门当户对不无道理,若是非要打破门户,须付出惨痛的代价。譬如皇兄,从未想过与南楚世家女联姻,因而从庆元王至九五之尊,因为没有外戚支持,一路走来举步维艰,全凭一人打拼。她刚刚才知晓,三哥已将虎符归还皇兄,彻底放弃了兵权、亦是弃了碧海城的职权,而今居于京中,同新婚燕尔的小嫂嫂你侬我侬。
若是摈弃了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必将先舍后得,她也有过用尽力气喜爱之人,可她为他舍过什么?全凭数年不嫁,只等他一次回眸。这不是她的舍,而是她对他的绑架。她喜爱辅国将军人尽皆知,只要她一日不嫁,便一日无人敢嫁他。
听闻辅国将军故去那一日,终于道出了心中所想。他尊她身份,却并不喜爱于她。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的喜怒哀乐。
玄明寺之时,从善大师曾劝她道:“施主尘缘未了,何必遁入空门?”
她问他,“你凭何说我尘缘未了?”
从善大师笑道:“若尘缘已了,不论身处何处皆为修行,又何必执着于剃度出家?”
她静默不语,从善大师又道:“还望施主思索一番,再做决定。”
前脚刚踏入坤明宫,林馥只觉燕枝捏了捏她的手道:“我想去一趟宁远城。”
从未出门远行的燕枝公主,竟然想着南下远行。林馥不由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我就是想知晓,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他为宁可以身相殉!”燕枝说到此处,便又咬着牙齿落了泪。从善大师说得没错,她就是尘缘未了。她不甘心,凭何她一人独自流泪,他却从来不肯为她停留半分?
“宁远城临近雪山,冬日严寒,待入了春,便放你南下去游玩一番。”
燕枝堪堪抬头,便见皇兄负手而立,正一动不动看着她。若是她方才没有听错,皇兄说明年春天便会放她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