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呆立半晌,手中的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衣摆之上便多了淋漓墨迹。
只听林馥低声道:“这般情境之下……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哪知燕榕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是时候,是时候。我这便上疏,教皇兄调任你回京。”
“不行。”燕榕忽然松开她,皱了眉头道:“现下哪能叫你远行,忍受颠沛流离之苦!况且朝中多有居心叵测之人……我须陪在你身边。”
林馥笑着捏他的鼻子,“痴儿,尚不曾有医者确诊,怎么这般如临大敌?”
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教军医知晓此事,只是月事一直不见来,加之身体的种种不适,也只是猜测而已。
只见庆安王殿下一时兴奋地连上疏也不肯拟了,连忙大步出了卧房,唤来沈荆与沈全嘱咐了许久,要求日后顿顿膳食均须有鸡汤与新鲜的肉食。
他大呼小叫了好一会,又像外出觅食的鸟儿一般飞了回来,将她仔仔细细抱在怀里,难以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
说到此事,林馥反倒不自在了起来,“现已是六月上旬,想来是在久别重逢之后……神岭雪山那一夜。”
燕榕抱着她不住地笑,“这小子倒是个不惧寒的。”
“谁说一定是儿子?”林馥问。
“小元宵也好,如同凰儿那般白白胖胖,像个糖包子!”燕榕一边说,一边贴着她的侧脸不住地亲吻,“林馥,我当真要做父亲了?”
“当真。”林馥笑道。
“我很紧张。”燕榕只顾着傻笑,“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林馥嗤笑,“还早得很,你心急什么?”
当天夜里,燕榕才把那股子兴奋劲暂时压了压,将上疏交予神行骑。而林馥有孕一事,万不可写在上疏之中,否则朝臣皆知,该如何诋毁她的名声?
神行骑连夜出了弘阳城,以一日千里之速往明城而去。
天子收到上疏之时多有不满,虽说他与燕榕亲如一母所生,可弟弟待阿吾却更为亲近。譬如此时,他例行公事一般地上疏汇报战前诸事,反观递给阿吾的私信,却不知写了什么东西,逗得她弯着眉眼笑个不停。
他回过头去看她,却见她许久不曾这般高兴,直伸出双臂向他索抱。
他抱孩子似的将她放在膝上,以额头抵着她的前额道:“同我在一起很无趣?看了旁人的信就这么开心?”
她摇摇头,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道:“凰儿要做姐姐了呢!”
天子心上一惊,面上却未曾表露出半分。她先前诞下凰儿之时耗尽精气,丢了近乎半条命,他数年来也不敢再教她再有身孕,已是十分谨慎小心,怎会如此?
但见眼前之人目光缓缓向下,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晌,她不由笑着伏在他怀里,“夫君想到哪里去了,不是我,是林姐姐!”
天子遂接过她手中的信笺来看,但见那作态之人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说什么太傅远在山重水复之外,十分想念明城的酸汤面。想念到茶饭不思、嗜睡难醒,亟需皇嫂派遣一位经验老道的女医前来,替太傅调理身体。
天子看罢,却是慢慢地露出个笑容来。南楚天子素来冷冽,罕有如此时这般,发自内心的展颜一笑。他瞳仁极黑,黑色之中泛起一丝群青,却并不是她初见时的冷冽模样。皇后不由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眼里渐渐浮起的笑,贴了贴他的嘴唇道:“真好。”
“看来除了彩礼,我还得连满月礼一齐备了。”天子道。
皇后却是自他的膝上而下,蹙眉道:“我即刻唤杨桃去尚衣局取了吉服的花样来,可得宽松一些,不能勒着肚子。绣鞋也要柔软些才好……”
他听到她出了寝殿,唤了杨桃抱了凰儿来,而后似是抱着凰儿哼着什么歌,并不是楚境的小曲儿小调。凰儿也便咿咿呀呀地跟着她唱。
天子信步走至窗前,抬起手臂至半空,有一只乳白的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左手食指之上。
他取了信鸽腿上的纸笺来看,其上只有四个字“虽远必诛”。
他几年前平定南境鲁氏叛乱之时,教唆鲁氏反叛的罪臣岳临渊伏在他身前道:“我告诉陛下一件机密要事,望陛下留我一条贱命。”
而后岳临渊以一个秘密换取了自己一命。乃是姨母洞悉了他对阿吾的情愫之后,生生逼着她与他分离三年。后来阿吾随岳临渊入了明城,入了父皇的后宫。
他不知姨母这一生,对父皇有几分真假。若是教他当日为了阿吾弑父自立、六亲不认,做了孤家寡人,这天下又要来何用?
他贪心不足,要将一切把控于手中。
彼时他从未想过,逼得他与她天各一方的,乃是教导他成人的、母族兰氏的最后一脉。他将岳临渊驱逐出境之时,曾警告过他,若他再犯上作乱,虽远必诛。而后此人逃亡至他也未曾踏足的南夷之境,几年来销声匿迹。
近来南夷蠢蠢欲动,甚至有主动袭击边关之举,谁知背后竟有贼心不死之人推波助澜。当日放他一条生路,今日又来寻死!
夜里入睡之时,阿吾忽然伏在他胸口道:“我想同夫君说一些军政之事,会不会被言官谏臣当做后宫干涉内政,递了折子上来?”
他抬臂搂住她道:“床帏之间何来政务?”
她幼时所学乃是为君之道,跟着他的这些年如履薄冰不说,为着教他的耳根清净些,每日困在高墙深院之中不问世事。便是嫁个寻常男子,恐怕也比跟着他更为自在。
皇后思索了一会儿,贴着他的胸膛道:“人言前刑部尚书岳临江为人狠厉,当日因家主之争弹劾了兄长。岳太公甚至将长子从宗族中除名,一生不肯与其相见。看似是高门大户的冷血无情,可当时的情境之下,唯有这般才能保得岳家与岳临渊两全。”
“阿吾觉得,岳家当日是以退为进?”
“我知晓夫君恨那人入骨,可是宗族家事,便教他们自己处理罢。”她软软的小手抚上他的胸膛,“先前林姐姐在京中,对世家打压得甚是厉害,以丞相为首的士族多有不满,甚至请父皇与岳太公回京主持公道。幸得岳太公深明大义,跟随父皇去了虞城,不再过问京中之事。此番南下的主帅是庆安王,若是岳家长子命殒于他手,将置燕榕于何地?”
她说到此处,已有几分激动,撑起身子道:“日后还如何再教岳家心无旁骛地忠于燕氏?”
他笑着环住她腰身,“阿吾知晓我要杀他,又不想教我脏了手,在岳子荣面前为难?”
她点头,“嗯。”
“阿吾。”他轻声唤她,复又将她拉进怀里,“都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