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的夜晚比之明城,可谓又冷又寒,难以入睡。燕榕和衣在榻上翻滚了两圈,愈发觉着寂寞难捱。京中政令已经传出,林馥有渎职之嫌,贬谪为宁仓府宣抚使,已于几日前动身南下。林馥虽然有改革旧制的胆略与头脑,却过分胆大冒进,得罪了不少权贵,一旦有把柄落入人手,被落井下石也不一定。只是燕榕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这样凶猛。
他骤然起身,披了长衫出了房门,往宁远城墙而来。陆景明率军出城,兵分两路迅速占领了楚、夷之间的岭山,岭山狭道乃是夷人北上的必经之路。每年四月,南夷便会有数千军士若饿狼一般冲将而上,沿宁远城、岭山城、遥城三座城池烧杀抢掠,而后劫掠了粮食与妇人扬长而去。
南夷国乃是南夷诸多民族的合称。数年之前各部族争夺土地、劫掠妇女,相互之间征战不休。直至五年前,南夷之中最为强盛的乌羽族统一各部,乌羽族长乌鹏自称南天大王,是为南夷诸部族之首领。乌鹏除了劫掠妇女,滋扰百姓,更有抗衡南楚之心,几次试图进攻宁远、岭山、遥,以扩展疆域,使族人过上更为优渥富庶的生活。
南楚帝登基之后,忙于内政处理,对南境以防守为主。而今内事既定,又将视线转移到日渐强盛的南夷诸部之中。
燕榕站在城楼之上,但见远处群山起伏,若蛰伏的猛兽般蓄势待发。他熟习水战,并无太多山地之间追击散兵游勇的经验。因而陆景明兵分两路,埋伏在岭山之间,待夷人偷偷自岭山狭道而入,便将他们尽数围入其中。而他则需守卫宁远城,必要时候率军迎击,三面同时征伐。
及至今夜斥候来报,夷人已近岭山之下,最快明日上山。可青天白日不适宜在狭道中行军,想来敌军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入瓮。一想到练习多日的火器能派上用场,燕榕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
只是先前有过夷人出其不意袭城滋扰的旧事,若对方行君子之道,又何来那般龌龊劫掠妇女之举。所谓兵者诡道也,按部就班哪里比得上出其不意。若他是夷人,又岂会蠢笨到连夜宿在岭山之下,明日缓缓行军?燕榕当即命张大志率二百火铳手轻装而出,往岭山狭道而来。
岭山狭道呈南北走向,陆景明率五百人伏于东边密林的隐蔽之处,属下余龙跃另率五百人掩蔽于岭山狭道以西。四月天气,又是入夜十分,岭山道南北黑黢黢一片,不辨来人。虽说青山鸟鸣四月春,可夜里百鸟归巢,理应是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哪里应该是这般窸窸窣窣之态。甚至山下偶有长鸣之声,仿佛树丛中的禽鸟受惊一般。
陆景明半蹲于树丛之中,神色愈发清朗。夷人素有猎杀禽鸟为食之旧俗,亦有能驱使百兽之奇人。不论飞禽走兽,皆畏惧南夷部族。而今山下并不寂静,莫不是夷人连夜上山,欲趁夜偷偷入了岭山狭道?
岭山乃是南楚与南夷的天然屏障,除了北边宁远城有狭道可出入南楚,绝无可能还有其他道路。岭山之西乃是万年不化的神岭雪山,东边却是巍峨百丈的悬崖峭壁。
夷人擅猎,夜视能力极强,故而先前几年多有趁夜袭营,而后四散而逃之事。陆景明与之交手多次,便也琢磨到了对方的偷袭路数,当即示意副将、校尉率军小心隐蔽树丛之中,准备与之一战。
未至丑时,宁远城中忽闻一声响彻天际的鸣铳之声。而后又有数百“噼啪”声陆续作响。灰暗的天际窜起鸟兽般的长鸣,那声音高高冲向天际,“啪”地一声爆裂开来,宛若烟花炸裂天际。
庆安王身披甲胄立于宁远城楼之上,罕见地面色凝结如冰,教人不敢靠近。沈通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殿下一眼,两个时辰之前,殿下猜测南夷可能会趁夜偷袭,便派遣张大志率二百神机营将士接应辅国将军。如今看来,竟是果真被殿下言中了!
宁远城距离岭山狭道极近,一旦发生冲突与战事,便是宁远城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城中百姓多年来饱受南夷滋扰,此时已经吓得辗转难眠。许多百姓披衣离家,聚集在高处向城外观望。
自从辅国将军调任宁远城,百姓的日子便比以前好过了许多,而今便是圣上的王弟也亲自前来,是否能教夷人滚回蛮夷之地,再也不敢北上?
陆景明依旧蹲伏在树丛之中,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狭道。方才他并未看到夷人进入狭道,只是听到“扑棱棱”的飞鸟之声,判定谷中有异常。所谓屠狗之辈,身上大都带了血腥之气,一旦出现在众犬面前,也会引得众犬哀嚎不已。犬犹如此,禽鸟亦如此。
陆景明当机立断,命余龙跃带领步弓队向谷中射击,只听得“嗖嗖”风声过后,此起彼伏的吟叫声自谷中传来。夷人亦知晓自己中了埋伏,掉头便往岭山狭道南边逃窜,可步军校尉杨平所率五百军士已经堵住了夷人的逃亡之路。
南夷兵卒愈发乱作一团,慌不择路地往北逃窜,北边乃是庆安王驻守的宁远城。陆景明正欲率军追击,便听得“砰”地一声,那声响乃是火器划破长空的冲击力与爆发力所致。紧接着“噼噼啪啪”声响起,宛若冰雹砸破琉璃瓦一般震耳欲聋。陆景明隔得甚远,只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不休,而后便是夷人如丧考妣般的鬼哭狼嚎之声。
天色渐亮,偏将军黄远左手按住腰间的长刃,急匆匆登上城楼而来。庆安王殿下已在此处站了一夜,等待岭山狭道初战的捷报。此乃火器第一次用于突袭战,殿下数月的心血皆在这一战……
沈通见黄远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若震天惊雷一般,“启禀殿下,岭山狭道大捷。辅国将军、张校尉获首级三百余颗,战俘百余人。”
黄远声音极大,便是城上城下都听得清清楚楚,沈通这才见殿下紧绷着的一张脸松弛下来。他道了一声“很好”,便转身往卧房而来。
殿下每日一早都会急匆匆地查验私信,希望能得到太傅的念想和关怀。可是数日过去,太傅竟是一封信也不肯写给殿下。刚刚听闻沈全来了私信,殿下的欢愉之情溢于言表,火急火燎地展开细看。
沈通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见殿下的面色忽然阴沉,竟是比当年得知元妃薨逝还要凝重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