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犹豫了片刻,遥想她在碧海城之时,不论燕榕晨起蓬头垢面、亦或是练兵之后大汗淋漓,也从不避讳于她。甚至有一次,他大大咧咧地当着她的面脱了衣衫,懒洋洋地靠着浴桶,心无旁骛地同她商议军政之事。
他从来不曾刻意避讳与她,反是她每每促狭难安。
林馥入了内室,又撩起层层叠叠的纱帐,这才看到庆安王殿下一动不动的趴在榻上,身后覆着薄被,唯有脑袋和光裸的双臂露在外面。他倒是不曾闲着,手边是一方小几,小几之上笔墨俱全。他虽是趴着,倒是不折不扣地绘制了几个手铳图样出来。
一见林馥进来,燕榕却是道:“待我改良了手铳之后,再命人锻造出来试试。”
林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却是弯腰坐在他身侧道:“幸得方才那手铳小巧,若是火炮爆炸,恐怕你我皆有性命之虞。”
“你从前连天子都敢打,而今怎么这般贪生怕死?”燕榕笑问。
“彼时年少轻狂,现在方知性命可贵。”林馥接过他手中的图纸,“殿下既是奉了皇命锻造火器,而今又要偷偷摸摸不教外人知晓,莫不是图谋什么大事?”
燕榕诧异地瞧了林馥一眼,“怕不怕我挥兵北上,踏平北齐千里之境?”
林馥没有说话,若当真如此,她与小主公……当真是卖国求荣之辈。只是南楚天子曾经与北齐缔结盟约,誓不再争夺北齐的一寸土地,又岂会是空话?
可是这般掩人耳目地锻造火器,又像是风雨欲来之势。
燕榕见眼前这人神情严肃,甚是无趣,自己倒是笑了,“方才不过是骗你,我素来喜爱折腾这些器物,皇兄也有改良兵器的夙愿,我与他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尝试火器制造。”
“殿下居于海岛之城,怎么会醉心于攻城器械?”林馥问道。
“若是我早一些掌握火器要领,将栖梧山夷为平地……”燕榕说着说着,却是低头不语。
林馥知道,栖梧山乃是明城往东北的一座高山,当年庆安王的母妃自连江城归来,于栖梧山遭遇塌方,寿止三十四岁。林馥未曾见他哭过,他只是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间,不肯见任何人。
火器的威力不止于战场,亦可开山碎石、开天辟地。只要掌握技巧,使用得当,亦可造福于千秋万代。
林馥只见燕榕埋首在榻上,肩膀微微耸动……莫不是思及母妃,就这么哭了吧?
她蹲在他身侧,安慰道:“殿下不要难过,你的心愿总有一日会……”
可是眼前之人忽然抬头,伸出右手便向自己胸前袭来。林馥觉得,幸亏自己早有准备,他果然还是对她起了疑心。
燕榕落手的一刹那,脸上势在必得的神情突然垮塌,取而之的是深深的震惊,“你当真不是女人!”
这不可能!他今日分明觉着林馥腰肢纤软,胸前似乎亦是软绵绵的,若“他”是“她”,一切都好说。可是这一掌出去,却只抓到平坦坚硬的前胸,当真教燕榕无言以对。
“殿下与其纠结我是不是女人,不如好好养伤。”林馥躲开他的碰触,“还望殿下日后莫要再这般鲁莽。”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燕榕尴尬地笑笑,却见林馥的神情紧绷而凝重。
这下可好,他这几日的努力再次付诸东流,他甚至不惜以身挡炮,结结实实地被炸烂了屁股,竟然还是没能教林馥有半分感动。
他知道林馥无趣又寡淡,这个玩笑又开大了!燕榕强忍着身后的疼痛起身,伸手便要去抓林馥的衣袖。
林馥也不看他,只是甩开他的手道:“既然殿下活动自如、并无大碍,下官便告辞了。”
“林馥。”燕榕急切道:“你还会来看我吗?”
林馥没有回头,燕榕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他娘的,还不是因为他手贱!
守在门外的沈通见林太傅一脸严肃地出来,知道殿下又搞砸了。自家主子已经一丝不挂地展露了心意,林太傅竟然还没有接受,足矣说明苦肉计、美男计都是走不通的。
殿下不如遵从本心,喜欢女人算了,那模样俊俏的柳娇可还等着他呢!
姜白薇说男人相爱不是病,可燕榕还是觉着自己有病,他不敢面对世俗眼光、不敢相信自己喜爱男子。
他的病,便是一次次地告诉自己,林馥可能是个女人。他时常产生幻觉,起初只是眼睛有问题,现在便连触感都出了差错。
他将林馥想象成一个女人,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喜爱她的事实。可是她平坦的前胸……分明就是男人。
即便是从前有过贵胄豢养娈(屏蔽)童的先例,可皇室又岂能容得下以男子来取代妻子?就算他克服了世间万难,只要林馥不肯接受他,这一切都是徒劳。
燕榕不由缓缓吐出一口闷气,世上的路千万条,他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可是林馥也实在小心眼,既然同是男人,他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竟是狠心再也不来看他了。
燕榕趴到第三日的时候,便是连沈通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那个柳什么娇近身伺候。
燕榕不满道:“沈通去了哪里?”
难得殿下主动同她搭话,柳娇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趁机向殿下表明自己的赤诚之心。
“辅国将军与林太傅今日在宫外切磋射艺,沈大人也同去观看了。”柳娇言下之意,便是连跟随多年的沈通都离他而去,可她还不辞辛苦地守在殿下身侧。经过这么一番比较,孰优孰劣高下立现。
柳娇正等着被赞扬,只听那平日里爱笑的殿下忽然冷着脸道:“扶我起身。”
柳娇还未来得及扶,只觉一只有力的手臂按住了她的肩膀,她跪在地下,动弹不得。那只手甚是用力,简直要将她的肩捏碎了才作罢。
“殿下。”柳娇见他艰难地起身,想要上前搀扶。
可燕榕却是摆摆手,示意她不准跟来。燕榕此时满腹怒气,林馥从前最怕出风头,甚至不肯同他站在一处,可今日倒是要上天了不成!
一妻制实行之后,南楚国的年轻人搭大都晚婚。尤其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长子不婚,急坏了一干老臣。久而久之,各地官员入京述职之时,都会带女儿同行。每当乾明宫述职之后,众臣离京之前,成群结队的贵胄公子结伴而行,于明城郊外策马扬鞭。畅谈一年来的心得,共祝国运昌隆、帝后万寿无疆。而这些贵族女子,亦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与一干青年才俊“不期而遇”。
燕榕回京那一夜,林馥可不就在教小胭脂射箭!堂堂南楚国长公主,学射箭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