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吏部与户部同厅议事,讨论官吏俸禄发放。
南楚建国之初,官员俸禄一年发放一回。彼时除了钱银,还有米、面、肉;布匹、灯油、柴炭。官员大都赶着马车带着仆人,在太仓府外排起长龙。历经三帝之后,南楚国俸禄改制,户部将所有物品折合成钱银,每半年发放一回,却仍然解决不了明城太仓府但逢休沐便拥堵的问题。
及至太上皇登基,已是一月发放一回,称之为月俸。当今圣上则将月俸的发放时间做出调整,极大提高了太仓府的办事效率。即前朝官员上旬领俸;京畿、后宫官员中旬领取;有爵位、封号的功臣,公主及诰命夫人并第三班领取。
领取俸禄原是要求本人到场,可官员五日才一休沐,休沐之日又要早早地爬出被窝,在太仓府排队领俸,实在太过劳累。于是太仓府亦是接受官员亲属,仆从持了印信代为领取。可是仆从盗取家主印信,领了钱逃之夭夭的案件屡见不鲜,教户部头疼不已。
今日议事之时,林馥更是提出了官员至官营银号自提月俸的建议。即户部根据吏部当月考核,计算该官员的月俸,将俸禄明细抄录下来,以信封封口,并注明官员名姓。再由户部交付至各部尚书之手,从上至下发放。
官员拿到明细之后,任意时间皆可自行至银号领取俸禄。因为纸币现世,从前需要用木箱领取的资财,而今不过薄薄数张而已。
纸币面额较大,纵是被家奴盗了去,也不敢在市面上流通。因为每位官员领取的纸币都有编号,追根溯源极为便利。
吏部尚书姚振听罢一脸阴沉。从朝廷政局来讲,他乃世家大族,林馥不过寒族小儿。他应该立即否定她的提议。若是不涉及个人恩怨,他真想立即拍着大腿,喝一声“好主意!”
人人都说吏部有油水,又有谁知吏部难做。每月发俸之时,官员们各个伸长了脖子,相互比较一番,谁拿得多,谁拿得少一目了然。众臣抱怨最多的便是吏部,什么无所事事,什么有失公平,吏部不过是核算政绩,依律办事而已,又何曾犯下过错,要无故遭受这般指责!
若是当真由官员自行至银号领取月俸,不晓得省去了多少麻烦。姚振眼珠一转,还是得找点麻烦出来才成。
“依太傅的建议,太仓府日后岂不是要裁撤了?”这一下教不少人丢了饭碗,太仓府哪里肯答应。
“姚尚书考虑的是。”林馥笑道。太仓府虽然关系到钱银发放的大事,每日的事务却极其简单,便是沈荆也应付得来。不少世家子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会算数,便挤破了头颅往里面钻。久而久之,这群人仗着手中的丁点权利,竟然也是逢人便给颜色。不少使了银子的可随意插队,先行领取俸禄。
太仓府被弹劾过多次依旧屹立不倒,皆因此部不可或缺。林馥早就对这群蛀虫嗤之以鼻,只待有朝一日将其彻底裁撤。
“纸币发行乃是圣上旨意,旨在提高各部的办事效率。”林馥面露担忧之色,“不过……是否裁撤太仓府,恐怕还得由吏部评估。”
姚振哪里料到她会这般回答,这后生平素看起来温和本分,却是个睚眦必报从不手软的。自从上次在天禄阁与她争锋相对,她便时不时利用职务之便挤兑他。姚振气得直想对那小白脸来上一拳,好个林馥,自己搞出的名堂,想教他来背黑锅!
任正安见双方剑拔弩张,却是连忙起身打圆场,“今日暂且议到此处,不如下午放衙之后,我请二位大人小酌几杯如何?”
既是任正安这般调和,二人也顺势而下,不再纠结此事不放。
直到林馥回到官署之中的书房,才觉着松了一口气。从女学兴起,到纸币生产,自己脑海中的故事与幻想竟是一点一点转为现实。她还记得年少之时问过父亲,人生不过短短数载,为何要每日起早贪黑,不辞辛劳?
父亲回答,不过是为了教姐姐与她生活得更好。她从小不愁吃喝,已经生活得足够好。可父亲说这些还不够,若是她有朝一日不必再扮作男子模样出入军营,甚至能以女子身份入朝为官才算得上好。彼时林馥在想,父亲究竟是想将她当作男儿来养育啊!
父亲的宏愿,乃是在百年之后的某一天,不论官宦、书生、商贾、农户,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能受世人尊重,而不是人人见官必跪。那时的官员仅为一公职,并非居高临下、世代可袭之空衔。
想来父亲毕生也不曾见到的场面,她将会一步一步落在实处。若是真的有那一天,父亲眼中的她,是否可以抵得过这世上的任何男子?
可是父亲终究不会看到那一天。
待到放衙之后,林馥赴了任正安的局,倒是难得同吏部尚书姚振同坐一桌。说来姚振此人虽然处处抓她把柄,她对他却要道一声感谢。若非他这两年来的咄咄逼人,她又岂会每日研读经史,不停地自我提升,终是能与之抗衡?
既是换了便服,便不再是官场上的身份代号。林馥遥遥举杯道:“当日天禄阁之辩多有得罪,姚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姚振心道:当日在圣上与诸位同僚面前丧尽颜面,想一头撞死的心思都有,又怎会不放在心上?可是到头来还不是技不如人,任正安说得对,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他为官二十余载,在这年轻人面前竟是回回里子面子皆不剩下。
“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姚振举杯道:“日后有的是狭路相逢,太傅可要抓好绳索,莫落入阴沟之中。”
林馥笑道:“多谢姚尚书提点,我定然不会教你失望。”
这个林馥,当真狂妄得很,难怪时常连丞相都气得捂着胸口道:林馥竖子,气煞我也!
明日还要应卯,不过是稍稍饮了几杯便作罢,任正安早早看到庆安王的马车等在下面,亦是不敢拖延,辞别了两位大人便回府去了。
林馥平素饮酒不多,酒量也一般,决意在窗边清醒一会再走,却见隔壁的包间也散了场,乃是督察院一行官员相聚于此。
她一一与之招呼过后,见有一人频频望她数次,似是有话要说,终是躲在众人身后欲言又止。
“吴御史。”林馥唤道。此人乃是今年一甲探花郎吴垠,现任督察院七品监察御史。他入仕当日,她还同他聊过几句,是个地道的齐人无疑。
“下臣吴垠,见过太傅!”吴垠不曾想到太傅竟然还记得他。
“吴御史似是有话要同我说?”林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