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底的洋葱像我,永远是配角戏。
1
我愣愣看住他,至少有十几秒,然后笑了,“哈”一声,仿佛听到一个多好笑的笑话。
“不可能,学校已经有了公告,我没被选上。”
袁宇答:“我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他,他从车后座拿了个信封过来:“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请教授帮忙给你做了份个人推荐,我替你提交的申请,直接发到UCLA招生办公室的邮箱里,UCLA很满意你的材料,决定再增加一个名额,指定给你的。”
我张开嘴,又闭上,再张开:“你替我申请的?我怎么能接受你的……”
袁宇打断我:“常欢,你的成绩是没问题的。”
“我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常欢,你是符合条件的,我没有替你做什么,我只是如实把你的材料递交给学校。”
他又说:“奖学金很优厚,学校提供住宿,你有了学生签证,在国外一样可以打工,生活毫无问题。”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常欢,你可以飞得很远,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
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说完这些话,然后在公司门口将我放下就走了。临走前他落下车窗,说他还有一周就要走了,表格只需要我再填写一些个人资料就行,我不用现在就决定去或者不去,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他。
袁宇说完这些就走了,十分干脆,怕被我打断那样。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路口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袁宇带来的消息是突如其来的,从不在我的想象范围之内的。
但袁宇说了,常欢,你是符合条件的。
他还说,奖学金十分优厚,在国外你也可以打工,生活毫无问题。
他说常欢,你可以飞得很远,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我打开信封,袁宇说的没错,我被录取了,只要我接受。
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如果不离开,我会被困死在这个城市里,这里每一个熟悉的角落都像是一根透明的蛛丝,它们纵横交错,无所不在,它们令我举步维艰,每一次呼吸都不能顺畅。
我该离开吗?或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但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帮助?我将永远都还不清这份情,我将再不能坦然面对他。
“常欢。”
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齐经理。”
挂着胸牌的齐经理是咨询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我的面试官就是她,也是她当场拍板让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她对我笑:“来了怎么不进公司?我正等着你呢。”
我将袁宇给我的信封与表格收起来,不好意思地:“对不起我才到。”
齐经理看看表,笑道:“也没差几分钟,你一向准时。”
话说到这里,她就突然收了声。
我随着她的目光朝公司大门望过去,就看到一辆车在公司正门口停下。
真正好车,远看都气势惊人。
齐经理往前快走了两步,然后又想起我,回头道:“我们大老板来了,难得看得到他,我先过去打个招呼。”
我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赶过去,公司里已经有几个人出来了,阵势很是热闹。
就连我都对那位老板充满了好奇心,忍不住驻足望去。
驾驶座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笑笑的。
我木了几秒,然后心里“砰”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那是肖,留白的先生,严子非的朋友!
齐经理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不知对他说了句什么,又遥遥指了指我。
那双带笑的眼睛转向我,隔着十数米的距离,并无一点意外之色。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肖一起投向我,几秒之后,肖对我略微欠身,并且点了点头。
我简直能够听到所有人心里的尖叫声。
我只想掉头就走,但天可怜见的,我还没拿到我的工资。
穷人没资格讲个性,很快就要开学了,袁宇的提议也好,美国也好,奖学金也好,在现实面前全都遥远到无边无际。
现实比什么都深刻都紧迫都沉重,现实是不可逃避的,我暂时还飞不起来,我得脚踏实地,每一步都走在实处。
齐经理对我十分客气,几乎是立刻签了付款单,还打电话要财务准备好等我过去。
她一直都对我很好,好得都让我有些奇怪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因。
我还以为是老天在补偿我,原来是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齐经理从电脑里调出新的项目文件给我,我把公司配给我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她桌上,回答:“谢谢,但我不想再继续这份兼职了。”
齐经理一脸惊讶:“为什么?”
我简直能从她脸上读出她心里的潜台词。
为什么有人送钱给你你都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是不能要。
她不会明白,我也不想对她解释。
但我不会放弃我所完成工作的报酬,我已经付出劳动,那是我应得的。
我从财务室出来,把装着现金的信封收进包里,与袁宇给我的申请材料放在一起。
我把包抱在怀里向前走,感觉它无比沉重。
到公车站要走三条街,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身边。
有些人和物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比如肖和他的车。
我站住脚步,叫他。
“你好,肖先生。”
肖从驾驶座上推门下车,绕过车头走到人行道上。
真奇怪,他居然自己开车。
“常欢,好久不见。”
他对我微笑,我没法不回答他:“是啊,好久不见。”
他眨眨眼:“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我摇头:“谢谢,不用了,我坐公车。”
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方:“路口有警察啊。”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突然加快语速:“这里是不能停车的,他要走过来了,快上车。”
我身不由己地上了车,车门砰一声合上,他坐进来,带来无比的压迫感。
我真不该和这个男人多说一句话,他比谁都危险。
车子已经起步,我想立刻下车,但我不能像对待袁宇那样对待他,包还在我手里,那个装着钱的信封咯痛我的手。
我向所有靠打工为生的人一样,对“老板”这种生物充满了敬畏,更何况是肖这样的。
他开口,这一次十分直接:“小齐说你不愿意继续兼职了?”
我不敢看他,轻声回答:“是的。”
他问:“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就因为我是严子非的朋友?”
我吸了口气,这个名字仍旧刺痛我。
我别过头:“我需要工作,但我希望自己被录取是因为我的能力。”
肖微微笑,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要我打消这个念头,但他薄薄的嘴唇一动,说:“你以为这样的兼职到处都有吗?我录取你,当然是因为有个白痴拜托我照顾你一下。”
逆向道上所有的车子都仿佛迎面朝我冲了过来,我紧闭双眼,从没觉得自己会这样可悲。
肖连转头的动作都没有,只看着前方开车。
“怎么?生气了?”
我开口,声音艰涩:“不,请你让我下车吧。”
“何必这么急?要开学了,你现在还住在咖啡店里吗?那个老穿黑衬衫的家伙对你好吗?”
这个男人知道一切。
我低下头,是了,他是严子非的朋友。
他们都是严子非的朋友。
不会有凭空而降的好运,我以为我已经离开了有他的世界,但事实是我一直被照顾着,无论我知或不知。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该愤怒吗?可我只想哭。
车子在路边停下,我拉了一下车门,但它纹丝不动。
肖仍旧坐在驾驶座上,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开口:“常欢,我没有恶意。”
我放弃开门,回过头与他对视。
我敬佩留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需要多么强大的神经。
我强迫自己平静地与他说话:“肖先生,我和严先生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顿一顿,又说:“我不该继续接受他的照顾,更何况还是通过你。”
他笑一笑:“你说的对,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突然噤声,极度的矛盾令我唇舌发麻。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严子非的消息了,久到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我想听他说下去,不停地说下去,说有关于严子非的一切,就算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但我又害怕。
我不该再看到他,再听到他,我不想知道他还在关心我,照顾我,我也不该知道,这会令我前功尽弃,令我连最后一点假装的平静都彻底失去。
肖的声音在继续:“可他说你是他的责任,他不能不管你,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你们明明已经分开了。”
我低下头,捂住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他薄薄的嘴唇无情地摧毁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你哭了?别,我老婆会误会的。”
他真是收放自如,我要不是那么绝望,一定会捧场地笑一下。
“如果你是因为感动,不用了,我只是替他确定一下你好不好,你也不用感谢我,不算什么大事,顺手而已。”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眼泪和鼻涕已经让我狼狈到不能抬头。
肖咳了一声,递过纸巾:“擦一擦,你这样让路过的人看到不好。”
纸巾是连着整个盒子一起递过来的,我接住,他又道:“你可以继续兼职,你做得很好,物超所值,我的公司不请白工。”
我只是摇头。
肖叹口气,他居然也会叹气。
“常欢,他不是不管你,他也是不得已。”
手里的纸巾已经湿得稀烂,我不能再听下去,他的话杀死我。
我知道,错的只有我。
可能是我扭曲的面孔太过难看,永远微笑的肖都皱起了眉头。
“我送你回去吧。本来想让你见见他的,你这个样子,看来是不行了。”
见他?见谁?严子非吗?!
我惊惶起来:“不!”
肖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这么说着,放开手刹,再次踩动了车子的油门。
车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雨水在车窗上蜿蜒出无数透明的曲线,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我的泪眼透过重重雨雾望出去,看到路的另一边的医院大门。
是医院,肖把我带到了医院门口。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方向盘,声音里满是惊恐:“为什么是医院?他在医院里吗?”
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也不用回答了。
因为下一秒,我就看到了严子非。
2
熟悉的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他推门出来,在雨里站直身体。
隔着雨雾,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
只一眼,我就忘记了呼吸。
他整个人很厉害地清减下来了,眉骨愈高,如同刀刻,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姿笔挺。
我在恍惚里,觉得自己已经向他奔了过去。
但他随即弯下腰,从车里又牵出另一个人来。
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那一头白多于黑的头发还有略微伛偻的瘦削后背,让我以为她是个老人。
但她随即转过身,让我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让我无法形容的脸,她的五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因为它们都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是被人按在她脸上的,并且各自为政,没有一点联系。
那张脸与我所见的那张照片上的她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但我知道,她是程瑾,她就是程瑾。
小施从驾驶座下来替他们打伞,我看到严子非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以免她淋到雨水。
我也看到她仰起头来,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让她怪异的面孔变得柔和,我也看到严子非与她对视时温柔的目光。
纵然她受尽苦痛,但终于历劫归来,而他仍在原地,不离不弃,谁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仍是美丽的,谁也不能破坏那份完整,就像那张凝固了他们最好的时光的照片,谁也走不进去。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善解人意,车子掉头离开,但是车子侧边的后视镜仍旧照出那双人影。
蜿蜒雨水的镜面上,他们是天地间我仅能看到的人和事。
我闭上眼睛,只有泪如倾。
肖将我送到咖啡店,我下车,他也推门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我摇头:“不,谢谢你让我看到他。”
“程瑾还没有完全康复,他每天都陪她去医院复健。”
我点头:“我看到了。”
“有一个人需要照顾,他就知道身体要紧了,我看他最近越吃越多。”
我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突然松动,衷心地:“那太好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请放心,我是个学生,自然是过一个学生该过的日子,请你转达严先生,让他不要再为我的事烦心了。”
他很干脆地回答我:“好,我会转达。”
我抬起头,肖避开我的目光。
根本不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考虑不周的事情的。他让我看到那一幕,就是想要我死心。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个不该存在的人,他虽然答应严子非给我一份工作,但他叫他白痴。他也不认同严子非至今还把我当成一份责任。当他觉得有必要替朋友解决我这样一个麻烦的时候,他就顺手做了他想做的。
不,他没有错,何必说对不起?他做得很对,很好,他是最好也是最有力的朋友,只是不是我的。
我开口,平静地:“还有,请告诉他,我祝福他们。”
肖走了,我没有回咖啡店,而是走去了公共电话亭。
我拨电话,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被我拨了不下十次才成功。
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被接通,那头背景声十分安静,所以传来的语音就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喂?”
我没有做声,只是把听筒紧紧按在耳边,紧得几乎要进入我的骨肉里。
他顿了顿,突然声音急切起来:“常欢,是你吗?常欢。”
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穿过我的耳膜,进入我的身体,随着每一次血液的流动,永不停歇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猛地按断了通话,然后在单调的嘟嘟声中轻声回答了他。
“是我,我爱你,再见了。”
我离开电话亭,直接去了袁宇的家。
他在,一个人。
他给我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常欢,你有决定了吗?”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紧张。
我把手里的信封举起来,他瞪着我,急着要说话。
我开口打断他:“借我一台电脑好吗?有些信息得在线填写,我已经把笔记本还给公司了。”
袁宇笑起来的样子真如阳光洒落,我知道他对我好,但我不值得。
我想离开这里,不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