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欣言的姑姑姑父们都走了。欣言还在床上躺着,他的胸口还是很闷,闷到说话都会觉得吃力的地步,可是他不敢跟家里人说,他怕换来的不是我带你到医院看看,而是被凶神恶煞瞪一眼后的活该。欣言睁着眼,呆呆的望着旧房子的楼板,不是伸手打一下叮他的蚊子。
欣言爸爸站在门外,用力推了推门,欣言的奶奶和妈妈见他爸爸推门,以为又要打欣言,紧张的站在房门边上看着,欣言听到是他爸爸的声音,吓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赶紧爬起来哆哆嗦嗦的把门打开了。
欣言爸爸看见站在门边有点发抖的儿子,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从桌子边上拉过一条凳子,坐在离欣言不远的地方,把手中的水杯递给站在外面的欣言妈妈,也不说话,欣言妈妈马上接过杯子倒了杯水,又和欣言奶奶站在门外面看着。
屋子里安静的能听到蚊子的嗡嗡声。欣言爸爸也不看欣言,只自顾自吧嗒吧嗒的抽烟,欣言紧张的看着,他害怕极了,害怕到连看他爸爸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两只手捏着衣角,不停的搓来搓去。
“我今天也不打你。你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到底是想接着读书还是想出去打工?或者是继续到外面去鬼混,你直说就行。”好半天,欣言爸爸才开口问欣言,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威严。
欣言紧张的快要哭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妈妈和奶奶。
“问你话呢。想个事有这么难,你直接说就行。”欣言爸爸见欣言不答话,对着欣言吼了一句。
欣言被他爸爸吼的打了个冷战,嗫喏的挤出了三个字来:“想读书。”声音小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欣言爸爸听欣言说完,脸色缓和了一些:“想读书就好。要是把你送到学校里不认真读怎么办?”
“我会认真读的。”欣言还是低着头,感觉自己的手心背上都是汗往外蹦。
欣言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站在面前低着头的儿子,对欣言妈妈说:“你去把欣国和欣玉都叫过来。”欣言妈妈木然的看了欣言爸爸一眼,走到隔壁房间把欣言的弟弟和妹妹也叫了过来,三个孩子站在房间里,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爸爸。
“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只有15岁,那时候,你大姑和二姑已经出嫁,你奶奶带着我和你小姑,在大队里做工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别人就欺负你。别的女人做工分一天是9分,你奶奶就只有7分,我和你小姑是孩子,都是4分,逢年过节大队里杀猪,好肉廋肉都让别人分走了,我们家只剩下肥肉和边角料,就算是这些,你奶奶也舍不得自己吃,怕家里有客人来走动,怕我们没有油水,我们家最穷的时候,你奶奶带着我们吃过糠。”欣言爸爸声音里,突然没有了平时的那种威严,他像是在教自己的孩子人生的道理,又像是在跟自己自说自话,欣言抬起头偷偷的看了一眼,他的奶奶佝偻着背,干枯的手正在擦拭眼泪,顿时,欣言第一次觉得家里似乎变得温情起来,欣言妈妈给他奶奶搬了张凳子,扶奶奶坐了下来,自己靠在门边上,眼睛却失神的望向黑暗的窗外。欣言爸爸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奶奶,点了支烟,继续说道:“就算是这样,你奶奶还是把我送到了高中,后来你奶奶又到我师父那儿去,天天求着人家收我做徒弟,学中医。我学医的时候,只要做的不好,我师父就打我,打手心,扇耳光,之前我读过的医书,到现在我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欣言爸爸说完,随口真的背了很长一段中医口诀,朗朗上口,没有一次停顿:“就这样,你舅公看我机灵好学,想尽了办法说服其他的人让我在村里做了赤脚医生。后来,认识了你妈,又跟你妈结了婚,我结婚的时候,就连结婚的衣服都是跟对门的周伯伯借的。欣言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因为你爷爷生前性子耿直,得罪过大队里的一些人,他们三天两头来我家找麻烦,非要拉你妈去引产,我带着你妈从JX躲到HB,又从HB躲回家,再躲到你舅舅家里。你妈挺着大肚子,就想吃一碗猪血汤,五毛钱一碗,我都没舍得钱买,为了省钱,我从九江走到家,一百多里路啊,我脚走的全部都是血泡,回家自己拿根针头,偷偷挑破了,过两天又走路到九江。欣言出世的时候,大队里说是生早了,罚了五百,到欣国出世,又说是生快了,罚了八百,到了怀欣玉的时候,要你妈结扎,说是生多了,为了保住她,又罚了一千。不交钱不行啊,他们是干部,胳膊哪能拧的过大腿?欣言出世的时候,身体不好,病的只有一口气,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最后我托人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了几支青霉素,就这样把你救了回来。那时候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很,为了让你身体好,我又想尽办法弄了几颗真正的血燕窝,炖着让你妈一口一口的喂给你吃,你要是不信,看看阁楼上还有一盒,上面有年份,就是你小时候没有吃完的,我们自己舍不得吃留在那儿的。你小时候闹夜,白天傻睡,晚上傻哭,我跟你妈你奶奶有那几天晚上睡好过?村里老人家迷信,说什么家里有爱哭的孩子,要“偷”拿别人家的东西,我从来不迷信,可是为了你我把你对门周伯伯家的厨房偷的没碗吃饭,把你二伯伯家的粪勺子偷了一次又一次。老人家又说孩子吵夜,要写黄表纸,写什么“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之类的话四处贴着,神灵看到了回保佑孩子。我写的从家里贴到了彭水镇街上。你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欣言,崽呀,唉。。。”欣言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又点了支烟,家里安静的不能再安静,欣言妈妈和奶奶除了偶尔擦一下腮边的泪水,脸上平静的就像一坛死水。
“84年的时候,我肺结核,你妈和你奶奶束手无策,我都已经躺在床上等死了,是我一个朋友,用板车一步一挨的把我送到了县医院里,我病好了之后,身体比以前差了许多,家里十几亩田里地里的农活全靠你奶奶和你妈妈支撑打理,要交农业税,要交公粮,要养活你们,家里粮食不够吃,我想尽办法买米让你们吃饱,送你们读书。可就算是这样,我家里也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第一个买录音机的,第一个买凤凰自行车的,还把房子重新翻新了一遍,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是我背着药箱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夏天别人在家乘凉,我不管多热,只要有人找,我背着药箱就走,冬天下雪,不管外面多冷,多晚,我一个人冰天雪地里走着,跌了摔了,自己爬起来,外面除了狗,大概也就剩下我了。我庆幸自己学了门好手艺,没让你们饿着,但我能学到这些手艺,是因为我读了点书。以前那么多人不正眼瞧我们家一眼,现在别人都求着找我。为什么?人一辈子,家里穷一点没关系,人穷的要有骨气,人一穷再低声下气,别人就更看不起你。从小到大,你们只要拿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打你们,别人家里吃什么好东西我就要你们马上回家,是希望你们能够活的有骨气一点。因为你们长大了要成家,要操持自己的家。所以我一直都想你们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一样,日子过得这么辛苦,你们只要愿意读,再没钱我就算砸锅卖铁都会把你们一个一个送进校门,多读点书,对你们的将来肯定是有好处的。人知道受气不够,还要学会争气呀。我要不是自己争气,哪走得到今天,唉!”欣言爸爸又是一声长叹。
欣言的泪水再没有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房间里,都是欣言爸爸劣质烟草的味道:“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了两万块钱,今天全部都花掉了。自己坐下来想想,真不晓得有什么意思?欣国、欣玉马上要开学,现在好,我又要四处借钱。子孙不争气,我攒几多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欣言爸爸顿了顿:“欣言,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打你,从我内心来讲,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读书,所以我一直都在托人帮你联系一所好点的职校,是你二姐夫的弟弟帮忙联系的,在西安,你刚才自己也说你想读书,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能真的好好读下去,帮自己争口气,我只养得了你一时,我哪能养你一世哟?我也有老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妈病了痛了,我还是要依靠你们。我明天请他来家里吃顿饭,让他也看看你。过两天他就带你走,你已经十六岁了,该懂事了,希望这次的教训,能让你懂点事。活的好难呐,孩子,等你们长大了就晓得了。唉!”欣言爸爸说完,站了起来:“都早点睡觉去吧,我今天也确实累的很。”说完,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径自走了。
欣言站在那儿,默默的听着父亲说完,再看着父亲拿着水杯离开。记事起,欣言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跟欣言几个这么意味深长的说过话,欣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回家可能的这一顿暴揍,会让他半个月起不了床,他甚至想,如果他的爸爸对他暴跳如雷拳打脚踢,他会觉得心里很痛快,可是他的爸爸今晚如此平静的跟他说话。
欣言站在那里,任由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上,欣言第一次知道他即将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一个人面对自己的一切。可他的心没有多想这些,而是父亲的话带给他的刺痛、内疚和自责,他感觉这个家几乎被自己毁了,又感觉这个家毁掉了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恨,相互交织着,这种矛盾来回在脑海里、心里不停窜动,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欣言妈妈过来拉他去睡觉,欣言倔强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这一夜,对欣言来说,也许是十六年来最复杂的一个夜晚,他觉得真的无所适从,迷茫、混沌、焦灼充斥着少年无法平息的情绪,也陪伴着自己孤独的夜。
而门外,小脚的奶奶和黑瘦的妈妈靠着门框,不言、不语,只偶尔看一眼站在房间中间的欣言。眼神有泪水、有怜爱、有无奈、也有悲悯。
欣言还是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缕阳光照进窗子,昏暗的房间,顿时感觉到一点生机,欣言只睡了很少的一会儿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奶奶正拿着蒲扇,坐在他身边轻轻的扇着,看见欣言醒了,奶奶吃力的弯下腰,脸贴在欣言的脸上,慈祥的对欣言说:“孩子,再睡会儿,还早呢。别害怕,你爸不会骂你,他清早就出去了。”
欣言看着这个最疼爱他的老人,声音嘶哑着轻声问道:“奶奶,我家以前真的那么穷吗?”
“是啊。谁让你那个死鬼爷爷死得早哩。那时候我带着你爸吃了不少苦,你爸也是真争气,没让人看小我们家,欣言呐,你爸虽然脾气不好,他打你骂你,也是希望你们都能认真读书,你可千万不能怪你爸爸呀。我老了,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几年,是真想看到你听话呀,看到你成家立业。不说这个了,说这个奶奶心里就难受哇,睡吧,睡吧。”欣言奶奶轻声细语,边摇着蒲扇边摇头叹息,欣言听奶奶嘟嘟囔囔的还在说着什么,自己却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崽,崽呀,醒醒,你爸让你过去。”欣言在睡梦中被人摇醒了,睁眼一看,是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叫他,欣言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心想八成是二姐夫的弟弟来了,赶紧爬了起来,走到厨房里去洗脸刷牙,奶奶正在杀鸡,妈妈在烧火,欣言叫了声奶奶,走到井边提了桶水洗漱。
欣言走进客厅的时候,欣言看见二表姐和二姐夫正坐在大门边上喝茶,欣言爸爸陪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的人在桌子边上坐着,男人长的挺帅气,衣着很得体,正和欣言爸爸说着闲话,欣言面无表情的叫了声姐姐姐夫,手放在背后,靠着墙站定了。
“欣言,你过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德伟哥,就是他明天带你去西安读书,这次你德伟哥帮了好大的忙,到那边之后,你要听你德伟哥的话,就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到时候你的学费生活费我都放在德伟哥身上,你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到他那儿去拿。”欣言爸爸看起来心情不错,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事。
欣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这个叫时德伟的男人面前,轻声叫了声哥,又退回到墙边站定了。时德伟站了起来,看着欣言说:“你是叫欣言吧?你的事你爸都跟我说了,以后到了我那边可要认真读书哟。”欣言看了时德伟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欣言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欣言爸爸赶紧跟着站起来客气:“以后欣言在那边麻烦你的事就多了,你就当自己的弟弟一样,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你也是为他好。”
欣言很反感的看了爸爸一眼,似乎在他的心里,对自己孩子的教育,除了打,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欣言默默的靠着站着,面无表情,静静的听他们说。
欣言爸爸仔细询问了学校的一些事,一个学期多少钱、一个月大概多少生活费、生活习惯等等,时德伟都一一作答,他口才很好,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欣言爸爸听着觉得很放心。又过了一会儿工夫,欣言的几个姑父都到了,欣言爸爸很客气的一一引荐,几个人相互客套了一番,欣言的几个姑父把欣言爸爸喊到了房间,把凑在一起的一叠钱交给了欣言爸爸,让他点点,欣言爸爸接过来,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一顿饭吃的很融洽,欣言平生第一次在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坐在桌子上,一时间,桌子上觥斛交错,你来我往,欣言爸爸又一次喝酒了,这是两天里欣言看到自己父亲两次喝酒,两次都有点醉了,酒足饭饱之后,时德伟告诉欣言爸爸第二天早上九点钟过来接欣言,到南昌他哥哥那儿过夜,然后从南昌到武汉,再从武汉上车去西安,欣言爸爸不停的点头答应着,欣言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的跟在父亲身后把时德伟送到村口才往回走。
晚上,欣言的几个姑父都没有走,又把欣言训斥了一顿。欣言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除了点头和摇头,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傀儡,家里的任何人都能随便把他教训一番。欣言妈妈帮欣言把衣服收拾好放在包里,然后反复叮嘱欣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其实此时的欣言压根就没听进去这些话,他在今天和一群人所谓为他好的人的交接里,实在有点乏了。
就这样一顿折腾到夜深,家人都各自回房睡了。欣言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牵线木偶,或者就是一个傀儡,任由他人摆布。明天,他还没在家里缓过神来,还没有平复自己的伤痛,又要奔赴到一个自己未知的城市,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开始,他很忐忑,又不知道跟谁说,也没人可以说,就这样在反复的挣扎里,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欣言爸妈很早就起来了,做好早饭,欣言妈妈叫醒欣言,一边把花生鸡蛋什么的塞进欣言的包里,一边重复着昨晚的叮嘱,欣言草草扒拉了几口就把碗放下了,他实在没有心情吃什么东西。时德伟比预定的时间早到,欣言爸爸陪着时德伟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德伟呀,这6000千块钱是欣言的学费,这1000块钱是你跟欣言在路上的开支,你特意回来一趟,这个开销可不能要你出。”
时德伟站了起来,客气的推辞了一下,把钱收下了,欣言爸爸又把欣言叫到面前,递给欣言600块钱:“这钱你到了那边买点生活用品,其他的做生活费,你打电话回家就打到你前村叔叔伯伯家,约个时间我去接,电话号码我已经写好了放进你包里,拉开拉链就能看见。生活费我每个月都会打过去,你自己要省着点,但吃要吃饱。如果钱实在不够,你就先跟你德伟哥借点。我回头再还他。你要认真读书,莫给别人添麻烦。”
欣言点点头,默默的接过钱塞进了口袋里。时德伟站了起来:“姑父,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动身出发了,孩子在我那儿,我会照顾好的,不用担心。等过年回来再到你家里来坐坐。”
“好好。”欣言爸爸忙不迭的点头应着:“孩子在你那儿给你添麻烦了,有什么事你就打电话跟我说。”
“有什么麻烦的?孩子在我那儿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走了哈。”说完对欣言说:“欣言,走吧。”欣言妈妈提着包,和欣言奶奶、弟弟妹妹跟在欣言身后,欣言回过头从他妈妈手上接过包:“奶奶,妈,你们回去吧。欣国欣玉在家听妈妈的话,哥哥过年回来。”欣言有点不舍,对着站在身后的弟弟妹妹叮嘱到。
欣言妈妈眼泪又掉了下来,欣言爸爸瞪了欣言妈妈一眼:“哭什么?是出去读书,是好事,就知道哭哭啼啼。”欣言妈妈赶紧擦了擦眼泪,看着欣言背着包低头往村外走。
欣言心里还是觉得很不对,可他始终说不上来,他总觉得时德伟的眼神特别虚伪,他不知道,这个时德伟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或者说压根儿也是个没有出息的花花公子,而欣言爸爸完全不知道,欣言的二姐夫也不知道。
但欣言还是跟着他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