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周问鹤万分庆幸的事,两头驴子都没有跑丢,它们还老实站在土路一边,心平气和得像是一对有境界的智者。从驴子身上的干燥程度来看,它们似乎是去别处躲了雨,然后又回来等在这里,如果不是担心被人看到,道人说不定会抱住驴脖子大声道谢。
周问鹤牵着牲口往破庙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庙中又燃起了火光,猫三一定用他留下来的火镰生了火,说不定还为他准备好了晚上的干粮。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安安稳稳休息一下了,道人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说真的,”周问鹤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泥路,口中喃喃自语,这话是对杨霜说的,他不知道那书生的意识还有没有留存在这幅躯壳里,他只是假装他还在:“杨兄,我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一点了。”
破庙的中央确实有一团新生的篝火,但是那姑娘不在火边,事实上,她根本不在庙里。周问鹤只看到一个粗壮的泥腿汉子,他还依稀记得,这人也在洞庭派前往武当的几个人之中。
那个汉子有些木讷,看上去还有些惧怕自己,“我用了你的火镰。”他说,语气里带着歉意。
那人把道人的包袱递了过去,周问鹤没有伸手接,那人只好把包裹扔到道人脚边。
“司空陡呢?”道人问,他尽量压住心中的怒火,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
“刚走,现在,已经陪着猫三小姐前往荆江了,他要我转告杨先生,猫三小姐会在巴蜀等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或许是听出了周问鹤语气里的严厉,那汉子说话明显带出了一丝胆怯:“司空先生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杨先生,他……希望你离洞庭湖越远越好。”
周问鹤恍然大悟,当初司空陡跟着洞庭派上武当要人只是想把武当拖下水。现在此一时彼一时,陈家三老站到了司空陡一边,田家已成强弩之末,那么如今站在司空陡的角度,他当然希望田孤人烂死在君山岛上,不管君山上面出了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杨霜过去节外生枝。
“杨先生还不动身吗?他们此刻,正在公安渡。”那个人问。
周问鹤捡起地上的包裹,然后看了那人一眼:“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司空陡的?”
“跟他说我话都传到了。”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人沮丧地意识到,这人就算立下了传话之功,以后也难有作为,他们派他来,就是因为他的死活无足轻重。
周问鹤点点头,背上包袱走出门,最后看了庙门口那两头乖巧的驴子一眼。“希望还来得及。”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运起纯阳轻功发足狂奔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刚下过雨的土路一片泥泞,有好几次,道人险些跌倒在泥洼里。回想起刚才他还盼着能安安稳稳休息一下,忍不住都想对着自己嘲讽一番。现在连夜赶路能不能追上司空陡都是问题,至于追上了之后,能不能把猫三救出来,他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就这样一面承受内心的煎熬,一面脚下发劲,转眼已经跑出三四里。那段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各种不着边际的思绪像是打在沙滩上的海浪一样,一层退去一层又迅速盖上来。
忽然之间,一股电流窜过道人全身,他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了一片水洼里,泥水溅了道人一身一脸。周问鹤重重喘了两口气,把嘴里的泥水吐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就像是染上重病,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抽搐。
“你一直在跟着我?”他对挡在面前的人说。但是发出的声音太轻了,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听到。
“对。”他头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人调动起全身的斗志,才没有立时瘫软在地,他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恐惧,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恐惧,没有余地防抗,没有余地思考,就如同万钧的铅块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起来!起来呀!”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以前不是这么没用的!邪神你都亲眼见过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杨霜!杨霜啊!你要是听得见,就给我起来!”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周问鹤的身体又燃起了抗争的斗志,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慢慢抬起眼睛,直面这个在他心中掀起山崩海啸的恐惧之源。
白牡丹是个美人,但并没有道人原先预料得那么倾国倾城。她脸有点长,颧骨有点高,眼睛也略显小。她的美更多在于气质,尤其在这一袭白衣,一把绢伞的衬托下,她更有一种夺目的魅力。夕阳的余晖下,道人发现她的左眼眼底隐隐有着一抹海蓝。
“我不明白,你到底给了彭和尚什么好处,让他出卖我们的行踪。”
“你弄错了。”白牡丹巧笑道,“是彭和尚出了一百两黄金,要我把你们两人驱赶到君山岛。”
周问鹤愣了一下,接着,他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泥塘里。一片泥点子洒下来,他身上半寸干净之处都找不到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冲淡了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眼前的白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连笑声都那么好听,而且没有一般女人修饰过的痕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啊?周问鹤?”
这是第二个叫出他名字的人了,周问鹤却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在他眼里,这女人早就有了鬼神之能。他缓缓从水洼里站起来,默祷自己千万不要摔跟头。站起来的这个过程他感觉用了好几年,但最后他还是成功地与那个女人相对而立。
“白姑娘,你知道吗。”道人纵然一身的狼狈,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你原先让我非常困惑,你到底是不是人?但是,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
“你是人,只是跟我们不一样,是另一种人,就像是唐时西子湖畔那栋水下大宅中的东西……”
“涂家人。”白牡丹笑盈盈地说,她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做作,不是天姿国色,但依旧是充满了气质,“我跟他们正好相反,他们是后退,我是前进。”
“什么?”道人这下彻底听不懂了,疑惑甚至冲淡了他的恐惧。
“你相不相信,一切活物,我们现在所见,并非他们原本的样子?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活物为了生存,就只有演化成更适合这个世界的模样。而变化并不容易,有时候,经过漫长的积累,他们所等待的,就是一次飞跃。”白牡丹的笑意更深了,他一定从道人的迷惘里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而我,就是那次飞跃。”
“所以,还是我一开始的直觉对。”道人尽量学着莫声谷那嘲弄的语气,“你确实不是人。”
白牡丹笑而不语,她或许在思考要用哪只手指摁死眼前脆弱的人类。
“但是,我不明白,谁给你灌输的这种理念,”发现自己学不会师叔那套后,周问鹤咬着牙恨恨地问,“谁跟你说的鸟兽鱼虫都在演化不断,谁又跟你说,你就是那个飞跃!”
这个想法,其实周问鹤不是第一次听到,很久之前,他师父于睿就对他说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他师父只是异想天开地灵光一闪,当个笑话一样讲给弟子听,弟子听完也就忘记了,然而今天从白牡丹口里说出,道人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或许在那压倒性的恐惧下,连怀疑也无处容身了吧。
“那是……”出乎道人的意料,那女人脸上竟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仿佛其中有些事,她也无法确定,“我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