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意正浓。天将傍晚的时候路边上的小摊贩也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寒风渐起,几个正赶着回家的妇人也边紧着衣服,边小声地互通着家长里短。
怀新城靠着北边,冬天来得早些,更何况现已是傍晚时分,街道两边的宅门都关的紧紧的,才十月就已经能感受到冬日的寒意。通化街尾处的这座挂了孟府匾额的宅子,自也是早早就关了门,点起了灯笼。正是家家闻烟火的时候,孟府却充满了药味。
“咳,咳咳……”正在门外嘱咐小丫头熬药要细致的淑娘听见这费尽心力的咳嗽声,立马小跑到里屋。“爹爹!”这里屋宽敞得很,但布置却略显简陋,墙上依稀还能见到字画放置遗留下来的印子,只是这字画却不见了踪影。床帏被勾起,床边脚踏上躺着一条绢巾,孟远铸正颤颤巍巍的想伸手去捡。
“爹爹,您快些躺好,等翠丫熬好药您喝了,身体就能康泰啦!”淑娘故意撒着娇,哄着孟远铸。孟远铸见女儿进来这一番嘱咐,只好老老实实的躺下,不再去注意脚踏上沾血的绢巾。“咳咳,乖女儿,咳,我这老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呀……”彷佛是累着了,孟远铸闭上眼嘟啷。淑娘早红了眼,手紧紧攒着帕子,跪在脚踏上,偷偷把绢巾藏起来,不敢再看。
“爹爹,您只管好些躺着,等您好了,咱们一家子又可以像去年一样去尧园赏雪了。”说着,淑娘给孟远铸紧了紧被子。“咳咳,我这个病估计是治不好了,那些个大夫不是都说了嘛,医药难治。咳!何必花这些银子,到时候家徒四壁,累及我的乖女儿乖儿子,让你们这个小娃娃过苦日子……”
淑娘望着自家爹爹惨白的脸、深深凹陷的脸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爹爹,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有您在,我们姐弟三个还有娘才会开开心心的,我们这个家才有希望。只要您能好起来,我们都不怕过苦日子。”孟远铸瞧着女儿的红眼睛,内心实在不忍。“咳咳,我的乖女儿哟,我真是舍不得你们。我有这么好的妻儿子女,真真是上辈子烧了好香,咳咳……”
“翠丫,你的药熬好了就给老爷端过去,站在门外做什么?”“回二小姐,这药刚熬好,大夫吩咐熬好的药要先凉凉,不烫嘴了才能喝。”“那先给我吧,我喂爹爹喝药。”“是。”
听着这对话,淑娘赶紧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娴娘,你来的正好,爹爹不想喝药,你要好好劝劝爹爹,爹爹平常最听你的话了。”娴娘一听这话,把药碗放小桌上一放,插着腰说:“爹爹,您又不听话了。大夫吩咐了,这药哇,一定要好好吃,爹爹以前教过我们莫要讳疾忌医,现在爹爹不吃药,不正是应了这典故!姐姐你说是吧?”“咳咳,咳咳咳……你这串小辣椒呀,爹爹还真是说不过你。爹爹还没说一句话呢,你就巴巴的说了一大堆。你呀,咳,应该不叫娴娘,要叫辣椒娘……”
娴娘一听这话,脚一跺不依了,“姐姐,你看爹爹,取笑我。”淑娘笑嘻嘻的对着孟远铸说:“爹爹,您看,您一说娴娘,娴娘就不住的跺脚。哪天我们家的地上得让娴娘踩出一个大洞来,到时候爹爹莫嫌搁脚。”孟远铸拍拍胸口,忍不住笑了。
“你们父女三个又在插科打诨了是不是?”
淑娘娴娘一齐转头,见是自家娘亲带着小儿子来了,赶忙迎上前去。“娘,您来得正好,我和姐姐正劝爹爹吃药呢”娴娘快嘴道。淑娘见娴娘快嘴,乐得牵过弟弟湘哥的手,“湘哥,你二姐说了爹爹一通,爹爹正不好意思呢,你去安慰爹爹好不好?”
湘哥边应着,边爬上脚踏,摸了摸孟远铸的胸口,道:“爹爹,二姐说您不吃药呢,湘哥也不喜欢吃药。不过娘亲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爹爹就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这样就一点都不苦了。”孟远铸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想着自己这病,看了无数名医,还是没有起色。要是自己不在了,娘几个要受多少罪哦!想着眼睛就红了,忙抬手拭了拭眼泪。“我的宝贝儿子,还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了!好好好,咳咳,爹爹听你的,一定好好吃药,以后爹爹要带湘哥去踏青放风筝好不好?”
王氏和淑娘娴娘对看了几眼,忍住笑意。一个喂药,一个打湿帕子给孟远铸擦手擦脸都围着孟远铸转。
等孟远铸吃好药睡下,夜幕已降临。王氏估计姐弟几个都累了,就吩咐翠丫赶紧摆饭。一家子默不作声的吃了饭,撤下席,王氏才长叹一声,望着三个儿女没了话。
“娘,昨日怀仁堂的李大夫给爹爹看完症之后,爹爹怎么样?”淑娘咬了咬牙,小声地问。她不做声响的摸了摸藏在袖口的绢巾,隐约还能见上面的血色。
王氏听闻大女儿问及孟远铸的病情,眼圈就红了:“唉,李大夫看完症也没说什么,只是开了一个方子。可我看那方子……可不是跟上次保和堂来的那位何大夫的方子无差毫厘!你爹这病,前前后后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可总不见好。我是看着你爹瘦下来的,你爹没发病那会,还能拖着你们几个打圈,可你看现在……”说着,王氏绢巾擦了擦眼泪。“就是前次那个小李大夫说你爹这病无药可医,我还当他年纪尚小,不通歧黄之术。可眼见着你爹不断吃药却还是整日咳嗽,我这心里啊,真是难受!”
娴娘见王氏流泪,便上前去安慰娘亲。“娘,爹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儿子湘哥也趴到王氏腿上:“娘亲,二姐说的对。爹爹答应过湘哥,会带湘哥去踏青放风筝的!”
淑娘和娴娘不断劝慰王氏,嘴里说着,心里却是茫然不定。
一大早,天刚微微亮,四下正寂静。淑娘一整夜都没怎么合眼,想着爹娘应该起来了,就叫上娴娘给爹娘请安。一路上,淑娘心中惴惴不安,眼皮直跳,可心里再压着石头,也不想跟妹妹多说什么,毕竟妹妹才九岁。
将将走到房门口,正待和爹娘打招呼,淑娘就听到自家娘亲的哭声,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妹妹,推门就跑进屋。“娘,娘,怎么了?是不是……”边说着,眼泪来了。进了里屋,只见娘亲握着爹爹的手,埋着头哭号,头发散乱着,丝毫没有平日里孟夫人的架势。孟远铸见两个女儿都来了,另一只手拍拍妻子的头。“好了,好了。咳咳,不要再哭了,待会儿女儿会笑你的。我的曼儿最漂亮了!”王氏一听孟远铸叫自己小名,更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哭得更大声了。“咳咳,咳咳……”孟远铸一看自己的妻子这样就慌了神,忙看向女儿:“淑娘、娴娘,快过来劝劝你们的娘亲。”
淑娘见孟远铸面色尚好,就欣然上前去劝慰娘亲:“娘,爹爹说的您都听见了?我今日见爹爹的脸色比昨日好多了,可见是昨日吃的药有了效果。今日您也好好劝爹吃药,早早把身体养好了。”
王氏听了女儿的劝慰,忙擦拭了眼泪,娴娘也接过丫头的帕子给娘亲擦脸。还没说上两句话,门外就传来了湘哥的声音:“爹爹,娘亲,湘哥来给您们请安了!”王氏赶忙正了正衣服,打理了头发,笑道:“湘哥快过来,爹爹要和湘哥讲话了。”
湘哥一溜烟的跑到孟远铸床前,仔细打量了孟远铸的脸色,小大人般的点了点头:“嗯,爹爹今日的脸色好多了,可见是昨日有好好吃药。爹爹有听湘哥的话。”听到湘哥小大人般的话,孟远铸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爹爹当然有好好听湘哥的话了,不然湘哥可以问你大姐和二姐。”
边说着,孟远铸坐起身子,淑娘给他调好位置。“我觉得今日好多了,正好跟你们娘几个好好说说话。”王氏抱起正趴在床边的湘哥,点了点头:“这屋子又没有外人,有什么你只管说。”
“我这病也拖了两年了,最近这一个月是越发严重了。”淑娘正想开口,孟远铸冲她摆摆手,说:“淑娘,你听爹爹说。我得了这病,累及你们娘几个,把家里的那点底都掏空了,只剩这宅子。我真是惭愧,身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却没有给你们几个留下点什么,淑娘虽订了亲,也备了嫁妆,可是还有娴娘呢,娴娘以后可怎么办?湘哥更是年幼,这个家都是我这病拖累的!”孟远铸歇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也知道自己没用,不过爹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真想看着我的乖女儿乖儿子长大成人!”说着,孟远铸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王氏,道:“曼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虽然不值些什么钱,可好歹也能供你们几个活用了。这怀新城,街坊邻里有好有坏,我去了,你也好好上心,别让那些个人害了你们。”
淑娘再也忍不住了:“爹爹,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您一定要抛下女儿不管了吗?”说着就嚎啕大哭,惹得娴娘和湘哥也是一通好哭。孟远铸看着几个儿女说不出话,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王氏。王氏只好上前来:“好了好了,今日你们爹爹的脸色好很多了,他乱说话来着。湘哥不哭了,淑娘娴娘你们也擦擦眼泪,都是大姑娘了,整日哭得眼睛红肿像个什么样子哦!”
见姐弟几个总算是收住了眼泪,王氏说道:“虽然最近你们侍奉爹爹停了课,可功课可不行。淑娘,带着弟弟妹妹好好做功课,把这半月的及时补上来。”
淑娘没法子,只好一步一回头的带着弟弟妹妹出了房门。房内,王氏却又红了眼,被孟远铸劝慰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