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六,浪三没有去找女人度周末,而是独自待在父母家。种种迹象表明,朗坤借钱的工作极为不顺,今天一早,朗天明一家三口就去银行谈房子抵押的事了。浪三选择待在父母家,就是在等待他们的消息。好消息是银行可以抵押贷款,朗坤如愿住上新房。坏消息是贷款不成,朗坤买不起房子,而浪三准备借钱买房。在浪三心中,上述所谓的坏消息,正是他所期待的好消息。对于一百多万块钱,浪三曾经好好琢磨过,他算来算去,完全可以找到这一百多万,说不定还能把装修的费用借到。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一起玩“捉黑枪”的几个人,虽然胡二和郭七已经走了,但最有钱的老大和老八都活得好好的,小六子也比较滋润,每人出二、三十万不在话下,如果能解决一半的问题,那剩下的就可以找父母和姐姐来解决,凑一百多万还是有把握的。
浪三从早上就有点儿坐立不安,他一会躺下,一会儿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母好像感觉到儿子心里的不安,母亲走过来问:“三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浪三的眼睛不敢去看母亲,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别为房子着急,有你住的地方就行了,新旧有什么区别,住你哥的房子也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套房子是我哥的,万一他把我轰出来,我可就没有地方去了。”
“你哥是那种人吗?你怎么胡思乱想,他能把你轰出来?”
“他不轰我,有别人轰我。”
“朗坤也不敢轰你。”
“他不敢?他连他父母都轰出来了,我算个屁。”
母亲不说话了,她不知自己身后之事会变成什么样子,原本一个还算和睦的家,因为房子的事已经产生了裂痕,她痛心,她沮丧。他无法说服自己的儿子,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利益,她无法平衡这些利益。她向着老大,进而也向着自己的大孙子,但小儿子这边又无法交待。
老人转身走了,浪三看到一个形将腐朽的背影,他后悔给母亲添了麻烦,但自己的麻烦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一个公正的解决呢?浪三此时深感自己卑鄙到了极点,他甚至偷偷地面对着窗户,双手合十,嘴里诅咒朗坤贷款不成功,诅咒他们一家事事不顺。浪三突然从窗户的倒影中又看到了母亲,他不由得用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把母亲吓了一跳。
“三儿,你这是干什么?”母亲面部的肌肉再一次痉挛,抽动的面皮把她的左眼几乎给遮住了。
“没事,妈,我真的没事了,我住那里都一样,以后自己想办法再买房子。您别为难,我不会给家里添麻烦的。”
“我和你爸商量好了,如果你哥他们找不来钱,咱们就自己买房子,让你住,咱们有钱,就是有很多还没有到期,现在取出来损失太大了,你再想办法先借一点儿,你的那几个同学我觉得都挺好的,让他们帮你一下,等存款到期了咱就还人家。”
“先看我哥的情况吧,先紧着他们。”浪三在听了母亲的一番话也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顿感轻松了许多,一件沉重的铁衣服终于被他甩在了一边。他此时真想扑过去抱抱妈妈,他好像从没有拥抱过妈妈,但这一次浪三还是没有任何举动,他看着妈妈,他只会静静地看着妈妈。
临近中午的时候,朗天明一家三口破门而入,躺在里屋的浪三没有动,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聆听医生对生命的最后判决。
“跑了一大圈,渴死我了,天明,给我弄口水喝。”房悦的大嗓门预示着会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告诉大家。
“怎么样?”浪三的父亲问,“能贷到款吗?”
“贷是可以贷,只是……。”朗天明一边给妻子倒水一边吱吱呜呜。
“怎么了?贷不了?”
“可以借,就是利息太高了,如果把房子押出去,只能贷70%,而且利息特高,基本上要还一倍。”房悦的声音放小了许多。
“是有点儿高,我看那个银行不行。”朗坤说。
“那个银行都一样,房屋抵押贷款就是这样,新房子还好点儿,旧房子抵的少,而且别人抵押只是打短,如何长期抵押贷款买房特不合适,还不如借高利贷。”房悦把水一口气都喝了。
“朗坤,你小姨不是有钱吗?让她帮你一下。”浪三的母亲说。
“她的钱也是借来的,人家借钱也是为了放贷款,支持你了,她就得自己掏钱还利息,而且她的利息比银行高多了,借几天行,时间长了不行,咱们也得付给利息。”
“那房子你还要吗?”老人问。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浪三在里屋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知道这种高兴有点兴灾乐祸,但他就是无法掩盖这种高兴。他躺在床上,紧紧地闭上眼睛,他开始想那套新房子,四肢开始抖动,心也跳得厉害。浪三把双手放在胸口上,想按住自己这颗不安分的心,但他按不住,胸腔里像装了一个马达,带动全身一起震动,连床也在动,窗户上的玻璃也在颤,整个房间都像地震一样。浪三笑了,他的五官好像移动了位置,完全是一张扭曲的笑脸,但又不能出声,只好死死地憋着。他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特难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浑身每一个器官都在笑,而且还笑得前仰后合。
“三儿,三儿,你来。”母亲在客厅叫着浪三。
“什么事?”浪三的回答已经变得神经致,他没有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脸上的表情被他用手一次次抹平,他要慢慢地起床,慢慢地下地,再慢慢地走到客厅。这间房此时就像一间囚禁他多年的牢笼,只要再迈出一步,他将获得宝贵的自由。
“三儿,三儿,你来一下。怎么还不出来?”母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
“来了。”
浪三出来了,他尽量不去看任何人,他怕自己内心的窃喜招来别人的憎恨,他的眼睛寻找不重要的东西看,窗户、酒柜、还有墙上的相片和挂画。
“你来,咱们大家一起说说,”父亲把浪三招呼坐下,“你哥哥他们去银行了,贷款利息太高,不太合适,他们又借不到钱。”
“高很多吗?”浪三像一个小学生一样问着。
“真的很高。”房悦说。
“那你们还买不买这套房?”父亲转脸对着朗天明一家三口问。
“您问朗坤,他还想不想买?”朗天明说。
“如果借不到钱就不买了,我还住现在的地方,利息太高了,有还利息的钱,我都能再买一套房了。”朗坤说。
“就是,有套房先住着算了,将来挣钱了再换大的,”母亲说,“这么多利息怎么还啊?你下半辈子压力太大了。”
“是,儿子,先挣钱吧,以后那套房子拆迁了再换大房子。这次就别买了,那个户型你也不喜欢,你不是说厕所对着大门不吉利吗?”
“是不吉利,我挺在乎这个的。”
“那就别要了。”母亲又说了一句。
“三儿,你想买吗?”父亲问浪三。
“他不买我就买吧。”浪三说。
“你能找到钱吗?”父亲问。
“我试试吧。”
“那就这么定了,朗坤你还住现在的房子,天明还住这儿,让三儿自己想办法凑钱,行吗?”父亲最后说。
“朗坤,”朗天明郑重地对儿子说,“你想好了,不买,那就让你叔叔买了,你用不用回去跟秦玲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我们刚装修的房子,我还有点不舍得呢。”朗坤说。
“那就让你叔叔买了。”朗天明又强调了一遍。
坐在一边的浪三听到哥哥如此说话,心里有一百个不舒服。自己好歹也是朗坤的亲叔叔,是他的长辈,你这么说话好像把辈份给倒了过来,是我浪三在捡朗坤的漏,占了朗坤的便宜。浪三的双手又开始抖起来,他长长地出了好几口气,才将心头的不愉快慢慢释放掉,但哥哥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让他永远忘不掉了。
浪三胜利了,这是一次迟来的胜利,是一次承受着侮辱的胜利,是一次在美味的大餐里吃出一只死耗子的胜利。是让浪三又欣喜又纠结,又激动又恶心的胜利。抛开一切,他终于在这个家有机会去参与竞争一套房子,尽管这是别人啃过的骨头,上面还留着贪婪者的口水。但这块骨头终于落在了浪三的嘴边,只要他张开嘴,往前挪几步就可以叼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