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近十个小时的等待,手术室的大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了。浪三总结出世界上最恐怖的两种声音,一种是汽车刹车的声音,一种就是手术室开门的声音,他听到这两种声音就不舒服,心里像被抽去了几根血管一样难受。在煎熬的等待中,他屁股上像长了弹簧,坐下再起来,起来再坐下,反复多次,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相比之下,哥哥和姐姐稳重许多,表面的平静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慌恐,姐姐无数次看着浪三,像看着一个救星。浪三惭愧地躲着姐姐的目光,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可怜的老姐,此时什么主意也没有,父亲患病让这个家开始摇摇欲坠,她多期待弟弟能扶一下。
女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还有母亲的电话,还有嫂子的电话,三个子女忙着回答来自各方的询问,并以此打发时间。一辆辆手术车被推了出来,比父亲晚进去的都出来了,三个人如潮水般一次次涌到手术室的大门前,又失望地一次次退回到原处,就这样反复几次,终天等来了父亲的手术车。
躺在手术车上的老人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车本身在晃动,不疼是假,但疼到什么程度浪三不得而知。浪三以前曾经把一位患直肠癌的同事从手术室接出来,他托着同事的头,同事疼得浑身颤抖,止疼泵也不管用,同事嘴里哼哼着,浪三看着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今天同样接自己的父亲出来,但父亲表现得异常平静,额前的白发有些凌乱,渗出滴滴汗珠,姐姐赶紧用毛巾给父亲擦汗,并轻声唤着:“爸,爸,爸。”
浪三也跟着姐姐叫,但他的声音开始沙哑,泪水已经冲破了最后的防线流了出来,浪三哭了,他止不住自己的哭泣,他不坚强,在亲人遭罪的当下,谁的情感也无法控制。
周医生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医用托盘,平静地说:“你们看看,这是切下来的,是恶性的,我多切了一点,不过不影响生活,手术很顺利,因为老人岁数大,我让他在手术室里多观察了一段时间,没事了,你们回病房好好照顾吧。”
“谢谢周医生,谢谢,谢谢周医生。”三个人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慢慢推着父亲往病房走。
老人醒来了,半睁着眼睛,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身边。
“爸,”姐姐叫了一声,“看得见我吗?”
“唉,”老人轻轻地答应着,“看得见。”
“疼吗?”
“不太疼。”
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户折射到病房里。老人静静地躺着,头顶上挂着重重的白色营养液吊袋,临床酣睡的老人嗓子眼里发出没有节奏的鼾声。
这次与死神的赛跑算是赢了,浪三坐在父亲的床边,用双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姐姐在一边给所有的人打电话,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哥哥又出去抽烟了,他不抽烟就没事可做,劣质的烟味总是麻痹他的神经,他在等着天黑。
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是鬼门关,更确切地说,今后三天都是危险期,如果能顺利度过,这次手术就算圆满。天快擦黑的时候,浪三的女人赶到了医院,老人已经有了意识,可以转动干涩的眼珠和微微张口说话。术后什么都不能吃,连水都不能喝,再渴也要忍着,这是医生再三叮嘱的事情。
老人一个劲地说渴,并用舌头费劲去舔干裂的嘴唇,女人坐在床边,一边小声叫着“爸”,一边用棉球蘸着白水,慢慢涂在老人的嘴唇上,“嘴唇湿了就不渴了,不让您喝水,您再忍忍吧。”
老人听话地动了动头,他的身体像躺在水面上,稍微一动,整个床都在晃,头顶上的输液袋也跟着摆来摆去。
“真受罪,有什么也别有病,”女人叹着气,“你晚上陪着?”
“我和我哥一起陪,第一晚很重要。”
“你们俩先去吃饭吧,我们俩在这,你们吃完了我们再走。”
“好吧,”浪三看了哥哥一眼,“咱俩先吃点东西,让他们俩早点回去,明天让我姐陪白天。”
这也许是浪三和哥哥第一次单独在外面吃饭,说起来还有点不可思议。浪三自己也常觉得不可能,但这真是事实。根本没有机会一起吃饭。小时候哥哥不愿意带他玩,他只能跟姐姐混,长大了浪三也不愿意带哥哥玩,因为不愿意听这位家里的老大跟爹妈似地唠叨。一来二去几十年,居然没有单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经历。
医院边有一家粥店,两人不管什么粥,随便点了几样。
浪三说:“明天晚上你盯吧,我估计今晚是睡不了了,你可以在行军床上睡一会儿。”
“还是你睡吧,”哥哥谦让着,“明天晚上你别来了,我有的是假,不休也浪费。”
“我还是负责今天晚上吧,反正也睡不着。朗坤的房子开始装修了吗?”浪三说。
“还没有,设计方案还没定呢。”
“一间小破屋有什么可设计的。”
“现在的孩子事多,等冬冬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浪三说完就后悔了。
“等那边快开工了,我把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我的家具刚买了不到两年,这回又都扔了,真可惜,你租的地方要家具吗?要不搬你那里?”
“算了吧,过几天不租了,又留给别人了。”
“你打算租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浪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他的后半句没说出来,那就是:我不想租有什么办法,你把我的屋给占了,我没地方去了。
这顿饭是浪三结的帐,哥哥也没有客气,两人并肩往医院走。
这个晚上让浪三记忆犹新。夜深人静,他呆呆地看着乳白色的营养液一点点进入父亲的体内,监视器上跳动着鲜红的数字和看了就让人心惊的曲线,父亲似睡非睡,偶尔动一下,总感觉很费力气。浪三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段红色的肠子,上面长着张牙舞爪的肿瘤。这是浪三第一次亲眼看见肠子,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恶性肿瘤,确实像一个大菜花,但菜瓣没有那么密,也像伸出的触角,但更像一只只探出的眼珠子。
肿瘤四周长满了眼珠子,精灵一般诡秘,天生就是恶魔的性格,见人吃人,见鬼咬鬼,自身带有一股子杀气,即使被切下来,好像还在蠢蠢欲动。浪三真想去摸摸,这是离他最近的怪物,但他退缩了,甚至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但就是这一眼,居然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飞不出去了。浪三对肿瘤的惧怕达到了顶峰,但也恨之入骨。他相信世界上有多少人与他有相同的感受,因为无以计数的人被这个肉滚滚的小圆球给碾死,不光是吞噬一个人,而且毁了一个家。
老人又开始喊叫渴,浪三学着女人的样子用棉球蘸水涂在老人的双唇上给父亲解渴,其实这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也许就是一个心理安慰。从半夜到凌晨,浪三的眼睛时刻不离开父亲,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去看这张陪伴了他四十多年的脸。往日的威严好像还在,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疼爱。胡子一夜之间长了不少,嘴角开始脱皮,头发凌乱,基本上全白,还夹杂着几根灰发。眼袋高高地隆起,把眼睛挤得很小,面皮没有血色,还时常抽动,四肢僵硬,只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面来回地滚动。
朗天明已经在屋里的行军床上睡着了了,是浪三让他睡的,两个没有必要都熬着,其实是没有话可说,如果换了小李子或者胡二,他们肯定都不睡,会一直聊到天亮。没话可说真可怕,即使是亲兄弟,有着共同的基因,但道不同而言不聚,坐着对视如同是一种挑战。朗天明很老实,只是在今天,他像一个小弟弟似的,听着浪三的摆布,让吃就吃,让睡就睡。
后半夜,浪三有点困了,但还是拼命睁着眼,连眨眼都要小心,死盯着监视器、输液袋和父亲的脸。期间医生和护士来过几次,没有发现异常。浪三祈祷太阳早点升起。
终于,朗天明醒了,姐姐也来了,浪三可以回家了。爸爸依然昏睡着,他没有看见太阳升起,谁知老人的心里还有没有太阳?